2002 年的台北街头,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 士林夜市的红灯笼刚亮,空气里混着烤鱿鱼和桂花香。小??把那条洗得发白的毛线围巾往上拉了拉,几乎遮住了小巧的下巴和总是微微上扬、带着点天然笑的嘴角。她呼出的白雾在霓虹里一瞬就散了,像她此刻飘忽的心绪。怀里紧紧抱着刚从华冈艺校领回的结业证书,纸角己经卷得发毛,像一朵被揉皱了的、承载着梦想的云。
这是她 19岁的最后一个月。白天,她在大声经纪那间弥漫着汗味和地板蜡气息的排练室里,对着巨大的镜子一遍遍练习舞步。汗水濡湿了她额前细碎的、带点栗色的卷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那双标志性的大眼睛在专注时格外明亮,却常常因睡眠不足而带着淡淡的青晕,像没晕开的眼影。晚上,她就独自回到通化街那间顶楼加盖的、冬冷夏热的小房间。锈迹斑斑的铁门一推开,冷风先灌进来,把墙上贴着的海报吹得猎猎作响——滨崎步的炫目、安室奈美惠的酷飒、BoA的活力,全是她省下午餐钱,偷偷跑去诚品翻看日韩杂志时小心翼翼剪下来的宝贝。地板吱呀一声,宣告她的归来。她蹲下来,把那张印着“王君如”三个字的证书,郑重地压进抽屉最底层,像藏起一张不合时宜的奖状。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躲着那张纸。也许因为它写的是“王君如”,而不是“小??”。经纪人说“王君如”太像隔壁班那个戴眼镜、成绩单永远满分的好学生名字,不够闪亮,不够有记忆点;公司要她做“小??”,一个全新的、会跳舞的、带着一点水嫩果冻光泽的甜心偶像。“小??”听起来像一颗刚拆封、Q弹的软糖,而“王君如”……只是妈妈每天凌晨西点,在芦洲老家那间弥漫着面粉和蒸汽的狭小厨房里,伴着收音机沙沙的戏曲声,揉面、擀皮、蒸包子时,呼唤的那个平凡女儿。
**家境** 的底色是清简而坚韧的。她从小在芦洲的旧巷弄里长大,父亲在她幼时便离开了家,母亲靠着在巷口摆摊卖早点,独自支撑起她和弟弟的生活。那双手,因常年揉面、洗碗而粗糙,却总能神奇地变出热腾腾的包子和温柔的鼓励。小??早早懂事,骨子里有种不服输的韧劲,像野地里顽强生长的小草,甜美笑容下藏着倔强。她渴望舞台的光,也深知每一分机会都来之不易。
公司通知她:去东京。三个月的“天后制造所”艾回训练学校集训,通不过就回家。小??攥着电话,指节微微发白,最终只对电话那头的妈妈说寒假要去公司安排的密集“补习”。她怕妈妈追问细节,更怕妈妈不追问——那种沉默像冬日早晨一碗没放糖的豆浆,越喝越苦,哽在喉咙里。
走之前,她回了一趟芦洲老家。巷子口妈妈的面摊还在,熟悉的烟火气裹着寒意。老板把一把黄面扔进滚水,蒸汽升腾上来,模糊了周遭,像给整个世界打了一层柔焦滤镜。妈妈看到她,在油腻的围裙上擦了擦手,从围裙兜里珍重地摸出一只薄薄的红包,里面只有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千元钞和一枚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平安符。“到那边……别省饭钱,要吃饱。”妈妈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疲惫,像怕惊醒隔壁熟睡的邻居,又像是怕惊扰了女儿远行的梦。小??用力点头,喉咙发紧,把红包塞进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后袋,那硬硬的边角硌着她的大腿,一路提醒着她这份沉甸甸的牵挂。
飞机起飞前,她在桃园机场空旷的洗手间里,对着冰冷的镜子一遍遍练习日语自我介绍。才学了一个月,舌头僵硬得像打了结。镜子里的女孩,巴掌大的小脸,眼睛大而明亮,此刻却因紧张和连日奔波,眼下泛着明显的青黑,像没抹开的遮瑕膏留下的遗憾。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扬起那个公司要求的“甜心”笑容,对着镜子说:“はじめまして、シンディです。”声音在空旷的、贴着光滑瓷砖的空间里来回弹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最后碎成细小的、孤单的回音,消散在排风扇的嗡鸣里。
东京的三个月,像一场节奏快得让人喘不过气、且没有字幕的异国电影。每天八小时的舞蹈、发声、日文课,强度大得惊人。汗水浸透衣衫,滴落在木地板上,日积月累,竟把深色的地板也漂出了浅白的印痕。膝盖和手肘上的淤青是常态,旧的未消,新的又添,青紫交叠,像无声的日历,一页页残酷地翻过。指导老师 Ketz 先生,一位表情严肃的日本老人,曾在一次课后,难得地在她累得几乎站不稳时,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用生硬的台湾国语说:“你,根性,有。”她当时没听懂,但记住了那个词的发音——“konjou”。晚上回到西人一间的狭小宿舍,她偷偷翻出日汉字典,指尖划过冰凉的纸页,找到了释义——“毅力”。心头蓦地一热。她把那张印着“根性”的字典页小心翼翼地撕下来,用透明胶带贴在床头斑驳的墙面上,紧挨着妈妈给的那枚小小的平安符。这两个词,成了她暗夜里无声的支撑。
训练学校难得放了半天假。新宿街头飘着细碎的雪沫,空气清冷。她一个人裹着旧外套,钻进繁华的 109 百货,在最底层打折区的人潮中挤了半天,终于买下了一条价格便宜却让她眼睛发亮的红格子短裙。回到寂静的宿舍(室友们都出去跨年了),她迫不及待地把新裙子套在宽大的制服外面,对着门后那块缺了角的穿衣镜笨拙地转圈。镜中的少女,栗色的卷发有些毛躁,脸颊因兴奋和寒冷泛着红晕,笑容是真实的、带着点傻气的快乐。窗外遥远的欢呼声浪隐约传来,电视里红白歌合战的歌声高亢激昂,她转着转着,眼前却忽然模糊了——她想起了台北芦洲家里的厨房,这个时间,妈妈一定正在“笃笃笃”地用力剁着饺子馅,刀起刀落,声音干脆利落,像除夕夜的鼓点,敲打在她心上。那一刻,她才痛切地明白,“想家”原来真的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带着棱角的重量,压得人只想蹲下去,蜷缩起来,仿佛一站起来就会被那重量压垮。
倒数的最后一秒在窗外炸响,她猛地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泪,抓起那台像素很低的翻盖手机,对着镜头努力挤出最灿烂的笑容,比了一个大大的“V”。照片里,小??的眼睛被泪水冲刷过,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窗,映着窗外东京不灭的、如星河般璀璨的灯海。她按下发送键,把这张带着噪点、却盛满心事的照片传给妈妈,配文只有西个字:“新年快乐。”
半分钟后,手机屏幕亮了。妈妈回了一张照片:家里那张老旧的木质餐桌上,摆着两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一盘是翠绿的韭菜馅,一盘是鲜甜的高丽菜馅。照片的角落,爸爸的空位前,也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副碗筷,干干净净,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小??死死盯着那个角落,积蓄己久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手机键盘上,像一场迟来的、淹没了整个东京的雨。
三个月后,她拿到了艾回训练学校的结业证书,上面清晰地印着“合格”两个大字,落款是日本艾回唱片。回程的飞机轰鸣着冲向高空,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崭新的证书和抽屉底层那张印着“王君如”的华冈结业证书叠放在一起——两张薄薄的纸页之间,紧紧夹着妈妈给的那枚小小的、带着体温的平安符。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一束金灿灿的阳光猛地从舷窗照射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膝盖上那片尚未完全褪去的、淡淡的青紫色淤痕上,像命运之手,温柔地为旧伤镀上了一层充满希望的金边。
回到台北那天,正好是 2003 年的元宵节。松山机场外人头攒动,一盏盏橙红色的天灯被点燃,带着人们的祈愿,晃晃悠悠地升上墨蓝色的夜空,越飞越高,最后变成天幕上细小的、闪烁的星点。小??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喧闹的人群中,仰头望着那片温暖的星火,晚风拂起她耳边的碎发。她忽然清晰地想起了舞蹈老师说的那个词——根性(konjou)。她轻轻地在唇齿间念了一遍,像念动一个开启未来的咒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
她知道,当那枚平安符被阳光照亮,当“合格”的印章落下,当她的目光追随着天灯飞向高处的那一刻,两个名字,连同她们所承载的过去与未来,终于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同一张身份证上。而2002年寒冬里所有的眼泪、汗水、膝盖的淤青、红包里单薄的钞票、以及那枚小小的护身符,都悄然熔铸,变成了她脚下那条看不见却无比坚实的起跑线,延伸向灯火辉煌的舞台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