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失望的会面

2025-08-22 2682字 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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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的阳光总是慷慨得有些残忍,即使是在这个本该带着点秋意的午后,依然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酒店门前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晒得滚烫。一辆线条硬朗、保养得极好的福特皮卡停在街角树荫下,与周围光鲜亮丽的豪车格格不入。

张安琪坐在驾驶座上,牛仔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穿着惯常的卡其布工装裤和深色衬衫,腰间的枪套里,那把她珍若生命的“丽影”安静地躺着。车窗摇下一条缝,带着热浪的空气涌进来,夹杂着酒店门口喷泉的水汽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她在这里己经坐了快一个小时。

手指无意识地着方向盘,皮革的触感粗糙而真实。心里那片被刻意封存了数十年的角落,此刻像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泛起浑浊而冰冷的涟漪。石松亲王低沉而精准的评价——“爱国热血常被政治天真裹挟”、“私人情谊或可称豪爽重义”、“家庭感情上任性妄为、反复无常”、“多次利用了你母亲的坚韧、睿智和无限的包容与坚忍”——如同冰冷的刻刀,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划过。

她早己不抱希望了。从基隆港那撕心裂肺的离别,从母亲于凤至独自在异国他乡苦苦支撑、寻找女儿,从她自己在加勒比海的腥风血雨中摸爬滚打、最终在加州草原扎根……她早己用时间和经历,亲手将那个名为“父亲”的模糊影子,埋葬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但是…血脉啊…**

那个男人,那个赋予了她生命,却也带走了她童年所有安稳与母爱的男人——张学良,在被软禁、幽居了半个多世纪后,终于获得了自由,踏上了美国的土地。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华人圈。她无法完全屏蔽。

今天,他下榻在这间酒店。据说,旧日的一些“故友”闻讯而来,为他“接风洗尘”。

**“就当是…看一眼。”** 张安琪对自己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她不知道自己想确认什么,或许是石松亲王口中那“乌龟般长久”的生命力?或许只是想看看,那个让母亲一生悲苦、让她的童年支离破碎的男人,如今到底是什么模样?了却一桩心事,从此再无瓜葛。

她推开车门,动作利落。靴子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没戴帽子了,任由加州强烈的阳光照在她依旧浓密、掺杂着银丝的黑发和那张被海风与草原阳光雕刻过的、棱角分明的脸上。她的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棵扎根在悬崖边的松树,步伐沉稳地走向酒店富丽堂皇的旋转门。

门童为她拉开沉重的玻璃门,冷气夹杂着高级香氛和食物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堂宽敞明亮,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她目光扫视,无需询问,一阵阵刻意拔高的、带着浓重东北口音、夹杂着粗豪笑声的喧哗声,就从侧翼的咖啡厅兼酒吧区传了出来,显得与这优雅的环境格格不入。

张安琪的脚步顿了顿,然后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朝声音来源走去。

咖啡厅门口,她停下了。里面靠窗的位置,围坐着一圈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男人,穿着或考究或随意的便装。雪茄的烟雾缭绕,桌上摆满了威士忌酒杯和几碟下酒小菜。人群的中心,是一个满头银发、身形有些佝偻的老者。他穿着一件质地不错的丝绒外套,但领口歪斜着,脸上布满老年斑,眼睛浑浊,此刻却因为酒精和众人的吹捧而泛着兴奋的油光。

正是张学良。

张安琪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他。这就是她的父亲?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帅”?时间早己将他揉搓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个被漫长囚禁和放纵生活掏空了精气神的衰老躯壳。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和生理性的排斥感猛地攫住了她。

而此刻,张学良正唾沫横飞,一手挥舞着雪茄,一手端着酒杯,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破音:

“……哈哈!说到玩女人,老子当年那眼光,那手段!北平城里,上海滩头,哪个有名的交际花没跟老子喝过酒、跳过舞?嗐!那滋味儿……北京的遗老贵族们,个个排队把美少夫人往我房里送”

他旁边一个同样白发苍苍的老部下立刻谄媚地接话:“那是!少帅您当年,那才叫风流倜傥!多少名媛淑女哭着喊着想跟您……”

“对对对!”张学良仿佛得到了极大的鼓励,浑浊的眼睛都亮了几分,越发来劲,“你们知道吗?搞女人,讲究的就是个胆大心细脸皮厚!该砸钱的时候绝不手软,该用强的时候……啥叫潘驴邓小闲…”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下流的得意,凑近旁边的人,后面的话虽然听不清,但看他挤眉弄眼的表情和周围爆发出的心领神会的猥琐笑声,内容不言而喻。

“啧啧啧,少帅您真是宝刀不老,风采不减当年啊!”又一个声音奉承道。

“那是!”张学良仿佛被捧上了云端,完全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早己褪色的“风流史”里,三句话不离女人,言语粗鄙不堪,活脱脱一个倚老卖老、毫无廉耻的老流氓。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为何身陷囹圄半个世纪,忘记了那个为他奔走呼号、耗尽家财、最终郁郁而终的结发妻子于凤至,更忘记了在遥远的基隆港,被他遗弃在混乱人潮中的、那个惊恐无助的小女孩。

张安琪站在门口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像。

石松亲王的评价,此刻在她心中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化作了锋利的冰锥,刺穿了她最后一丝残留的、可笑的幻想。

**“天真短视…任性妄为…反复无常…利用母亲的坚韧与包容…”**

**不够!远远不够!**

亲王那冷静克制的评价,根本不足以形容眼前这个老男人深入骨髓的无耻与下流!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烧得她眼前发黑。她的右手猛地握紧了腰间的枪柄!“丽影”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枪套传来,带着一种嗜血的渴望

如果她再年轻二十岁…如果这里是加州大草原!

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然而,时间终究在她身上沉淀下了更厚重的东西。五十年的风霜雨雪,加勒比海的惊涛骇浪,加州草原的辽阔苍茫,与乔治相濡以沫的平静岁月,还有莱昂纳多那充满阳光的笑脸……这些,早己重塑了她的灵魂。

她转过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推开酒店沉重的旋转门,加州午后炽烈到刺眼的阳光猛地泼洒在她身上。她微微眯起眼,抬手戴上那顶宽檐牛仔帽,帽檐的阴影重新遮住了她的眼睛,也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她大步走向自己的皮卡,靴子踩在地上,发出坚定而孤独的声响。拉开车门,发动引擎,老旧却强劲的发动机发出一声低吼。

皮卡驶离酒店,汇入车流。张安琪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的“丽影”,感受着它沉默而忠诚的存在。

白马银枪,一代传奇的女牛仔,策马奔向的,永远是前方辽阔的地平线,绝不会为一个腐朽的过去停留,更不会为它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