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海珠区工业大道,那栋三层小楼在晨曦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吞吐着野心。许阿印的“金碧”战车,己不再满足于广州的方寸之地。墙上那幅巨大的中国地图,正被越来越多的红色图钉刺穿——金碧花园三期、金碧华府、金碧新城,如同三把尖刀,同时捅向广州楼市。销售额18亿的数字在年终报表上灼灼生辉,映得会议室里每个人的脸都发红。许阿印站在窗前,背对着喧腾的庆贺,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窗外,吊塔的巨臂在十几个工地上挥舞,卷起的尘埃遮蔽了天空。快!还要更快!一种近乎嗜血的扩张欲在他血管里奔突。广船地块拍卖场,空气凝固得像一块铁。当拍卖师喊出“一亿七千万”的落槌价时,全场死寂,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骚动。新的广州地王诞生。“许疯子!”有人低声咒骂。许阿印面无表情地起身,整了整西装前襟,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签下名字。那沉甸甸的地契,是荣耀,更是悬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地价成本,像冰冷的绞索,勒住了恒大的咽喉。
“精品战略”西个字,如同淬火的军令,砸向整个恒大。许阿印站在金碧华府崭新的样板间里,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木材和皮革气味。脚下是意大利进口的大理石,光可鉴人。他弯下腰,手指抚过精致的雕花踢脚线,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西百块的预算,做出两千块的货!”他猛地首起身,声音不大,却让身后跟着的设计总监和工程经理浑身一凛。样板房成了他的战场,一套套方案被推翻,一个个细节被抠到极致。成本报表在他手中被红笔划得鲜血淋漓,数字的惨叫声似乎能穿透纸背。金碧华府首批800套房在4小时内被抢购一空,均价冲破6000元大关时,广州楼市为之侧目。庆功宴上香槟飞溅,许阿印只是浅浅抿了一口,喉结滚动,咽下的不是美酒,是更深的焦渴。极致的成本压缩与极致的奢华包装,这矛盾的两极在他手中被强行焊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知道,这钢丝,只会越走越细。
扩张的版图,终于冲破了南岭的屏障。重庆。嘉陵江畔的风带着陌生的湿冷和呛人的麻辣气息。许阿印站在一片荒芜的坡地上,脚下是刚刚签下的600亩土地。山城的地形起伏如怪兽的脊背,本地开发商代表老刘递过一支“朝天门”,脸上堆着客套的笑,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许总大手笔!不过我们这边搞开发,讲究个‘爬坡上坎’,急不得哟。”许阿印没接烟,目光扫过远处雾霭中若隐若现的密集楼群,又落回脚下这片尚显粗粝的土地。“刘总,”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恒大只讲效率。明年这个时候,这里会立起第一栋楼。” 山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露出额角一道因连日奔波熬夜新添的、浅浅的皱纹。他身后的团队,清一色的深色西装,像一群沉默的黑色礁石,无声宣告着南粤巨鳄的到来。
广州珠江新城,崭新的恒大中心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广州璀璨的灯火长河。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如铅。来自香港的投行精英们,西装笔挺,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PPT上复杂的股权结构图、土地储备分布、财务模型预测,闪烁着冷硬的光。“许先生,”为首的那位,操着流利的港式普通话,手指点着屏幕上一个关键数字,“贵司的土地储备杠杆率……国际投资者对此会非常敏感。” 屏幕上那个红色的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许阿印的视网膜上。他端坐主位,脸上是惯常的沉静,只有交叠放在桌上的双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清晰、快速地阐述着恒大的模式、速度和前景,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密车床打磨过。然而,对方眼底深处那抹职业化的、对风险的疑虑,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膨胀的自信里。资本的世界,规则冰冷,远比他熟悉的工地和售楼处更为残酷。他必须更快地奔跑,用更大的规模,去填平那怀疑的鸿沟。
珠江新城另一隅,恒大新落成的豪华会所深处。排练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这里与总部顶层那凝重的空气判若两个世界。上百名身着统一制式演出服的演员正在紧张排练,汗水浸湿了华美的衣料。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和脂粉的混合气息,还有新地毯和油漆的味道。巨大的落地镜映照着她们年轻姣好的面容和曼妙的身姿,动作整齐划一,充满力量与美感。舞台监督拿着对讲机,急促地指挥着灯光和音响调试:“重庆巡演最后彩排!灯光组,追光再亮一度!音响,把《盛世恒大》的垫乐推上去!”
许阿印不知何时出现在二楼的贵宾廊,隐在阴影里。他没有去看那宏大绚丽的舞台效果,目光却落在台下角落里。一个年轻的舞蹈演员,似乎扭伤了脚踝,正咬着牙,在同伴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到场边。汗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但她迅速坐下,自己熟练地喷上药剂,用力揉按着脚踝,眼神倔强地盯着台上排练的队伍,没有一丝要退出的意思。那眼神,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许阿印。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在工地上扛钢筋的工人,在售楼处彻夜排队的客户,在恒大中学里拼命读书的孩子……还有,镜子里,那个无数次在深夜独自面对如山债务和扩张压力的自己。那是生存的欲望,是向上攀爬的狠劲,是这庞大帝国最原始也最真实的燃料。
就在这时,西装革履的秘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递上一份文件,低声请示:“许总,这是足球俱乐部的初步接触方案,对方希望我们能冠名或者部分收购,您看……” 文件封面印着“广州日之泉足球俱乐部可行性报告”。
许阿印的目光从那个咬牙忍痛的女孩身上收回,落在文件上。他面无表情地翻看了几页,手指在那个预估投入的数字上停留了片刻。排练厅里,《盛世恒大》的激昂旋律正推向高潮,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金碧辉煌,气势磅礴。他合上文件,没有再看第二眼,随手递回给秘书,声音在震耳的音乐中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冰冷:
“足球?现在不是时候。撕掉。”
秘书微微一怔,随即应声:“是,许总。”文件被无声地收起。
许阿印的目光重新投向舞台。那里,金碧辉煌的灯光下,演员们正演绎着盛世华章,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完美,如同他精心打造的财务报表和不断刷新的销售数字。霓虹在巨大的落地窗外流淌,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半明半暗。脚下,是急速扩张的帝国根基,在资本的重压下发出细微的、令人不安的呻吟。而那个关于绿茵场的、遥远的、耗费巨大的梦想,连同那份文件一起,被暂时撕碎,无声地飘落在喧嚣的尘埃里。只有那宏大歌舞的余音,在帝国不断拔高的天际线间,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