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河的水那个初冬的夜晚,腥得发稠。咸腥的水汽混着硝烟未散的焦糊味,沉甸甸地压在罗湖桥头。对岸香港璀璨的灯火,在浓得化不开的夜雾里,只剩下几团模糊、冰冷的光晕。铁网冰冷,铁丝网尖锐的倒刺挂着不知谁遗落的一小片深色布料,在带着火药味的夜风里,神经质地抖动。
崩牙驹,就站在桥头这片湿冷的阴影里。他指间夹着的雪茄,红光在雾气里一明一灭,像野兽疲惫的眼睛。脚下,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垃圾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渣,无声流去。他身上那件昂贵的黑色风衣下摆,沾着几块深褐色的泥点,或许是泥,或许是别的什么。他的脸,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那道标志性的、因早年救兄弟阿廖(方中信饰)被铁钩崩掉门牙而留下的微微凹陷疤痕,此刻绷得紧紧的,线条冷硬如铁。
几步之外,是陈慧敏饰演的摩罗炳,陈慧敏洗白前也是黑帮的双花红棍,武艺堪比向华强。他早己没了昔日和安乐坐馆的睥睨气焰。昂贵的花衬衫被撕开了几道口子,污渍斑斑,一只手臂用撕下的布条草草吊在胸前,脸上混合着汗、血和尘土。他身后,跟着仅存的七八个马仔,个个如惊弓之鸟,眼神涣散,死死盯着崩牙驹和他身后那片沉默矗立在黑暗里、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人影。
崩牙驹的目光,缓慢地扫过摩罗炳狼狈不堪的脸,最终落在他脖子上——那里空空如也。驹哥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牵动了脸颊的肌肉,那是一个毫无温度、带着残酷玩味的笑。他摊开左手掌心,一枚在昏暗中依旧闪着沉甸甸金光的佛像项链,静静躺着。那是摩罗炳从不离身的信物,象征着他和安乐坐馆的权威,此刻却成了战败者最刺眼的耻辱标记。
“炳哥,”
“滚出深圳,”崩牙驹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锋,狠狠劈开沉滞的空气,“我放你一条生路!”他抬起手,指向雾气深处罗湖桥的另一端,指向香港的方向。那手势,如同帝王在放逐一条丧家之犬,带着不容置疑的终极裁决。
摩罗炳最后看了一眼崩牙驹那张在雾气与阴影中如同修罗的脸,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最终却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他猛地转身,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走!”带着他那几个残兵,踉踉跄跄地冲入浓雾,扑向罗湖桥通往香港的那一端,背影仓皇,迅速被雾气吞没,只留下空洞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桥上回荡。
崩牙驹没有回头去看那消失的败寇。他的视线越过桥下污浊的河水,投向更远处。深圳河的入海口方向,盐田港那片巨大的阴影轮廓之上,几处冲天而起的火光,正将低垂的浓云烧得一片暗红,如同地狱裂开的豁口。那是他送给摩罗炳最后的“送行礼”——他手下最精锐的“七小福”带人突袭了摩罗炳在盐田港最大的走私仓库和地下钱庄据点。汽油桶被引爆的沉闷巨响,哪怕隔着这么远,似乎还能隐约传来,伴随着人的嘶喊,在夜风中扭曲变形。
更近处,沙头角方向,原本属于摩罗炳的一家豪华地下赌场,此刻也化作一片火海。烈焰舔舐着夜空,贪婪地吞噬着雕花的门窗和霓虹招牌的残骸,将崩牙驹冰冷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一半是跳动的火红,一半是沉郁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的,是深圳河水的腥气、硝烟、汽油燃烧的恶臭,以及一种更原始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血腥味。这味道,是这场席卷了整个深圳地下世界的黑帮战争的最终注脚。从蛇口渔村到罗湖闹市,从福田口岸到盐田港区,两股庞大的黑暗力量如同失控的巨兽,在这座新兴城市的肌体上疯狂撕咬,留下了无数燃烧的废墟、冰冷的尸体和再也无法弥合的裂痕。崩牙驹利用孙子兵法,以弱胜强,利用和肥猫警探的兄弟情,赢了,用无数兄弟的血,用对手的灰飞烟灭,铺就了他通往“澳门江湖第一把交椅”的染血阶梯。
澳门镜湖医院的特殊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死亡气息。窗外,是1998年临近回归的澳门,霓虹闪烁,躁动不安。窗内,方中信饰演的阿廖,静静地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肝癌晚期彻底榨干了他的生命力,曾经健硕的身体如今薄得像一张纸,深深陷在枕头里。蜡黄的脸上,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只有偶尔费力地睁开时,那浑浊的眼珠深处,才闪过一丝属于“七小福”之一、那个曾与驹哥并肩血战街头、豪气干云的阿廖的微弱光芒。
崩牙驹坐在床边,昂贵的西装与病房的惨白格格不入。他不再是盐田港火光映照下的那个冷血霸主。他紧紧握着阿廖那只枯瘦冰凉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阿廖费力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生命流逝的微弱声响。一种巨大的、近乎窒息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比面对摩罗炳的枪口更让他恐惧。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堵得厉害,最终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阿廖…兄弟…”
阿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崩牙驹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潭,有痛楚,有追忆,有难以言说的挣扎,最终化作一片近乎解脱的平静。他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床头柜的抽屉。
崩牙驹颤抖着拉开抽屉。里面没有药瓶,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己经磨损泛黄的纸。那是当年“七小福”在澳门妈阁庙后山歃血为盟的结拜帖!粗糙的土纸上,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七个人的名字,按着七个鲜红的血指印,誓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生死与共”。纸页上,甚至残留着当年打斗留下的、早己变成深褐色的点点血污。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段滚烫的兄弟情义。
阿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目光死死盯着那张结拜帖。
崩牙驹明白了。一股滚烫的酸意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他掏出打火机,啪嗒一声,幽蓝的火苗窜起,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眼。他将火苗凑近结拜帖的一角。
土纸贪婪地舔舐着火舌,迅速卷曲、焦黑、化作飞灰。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崩牙驹眼中无法抑制涌出的泪水,也映照着阿廖脸上那最后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他看着那承载着所有热血、背叛、荣耀与罪孽的誓言在火光中化为乌有,浑浊的眼里,最后一点光亮,终于彻底熄灭了。那只被崩牙驹紧握的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温度,无力地垂落下来。
“阿廖——!”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如同受伤孤狼的哀鸣,从崩牙驹胸腔深处迸发出来,充满了痛失手足的绝望和无边无际的虚空。他紧紧抓着那只失去生命的手,肩膀剧烈地耸动,泪水终于决堤,砸在冰冷的床单上,晕开深色的痕迹。窗外,远处葡京赌场巨大的霓虹招牌,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冰冷的、变幻莫测的光芒。
这里正在拍摄的电影,叫做《驹哥传》。崩牙驹本人,就站在导演监视器旁边。他穿着熨帖的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沉静,仿佛澳门那个叱咤风云的黑道巨擘己被精心收藏。他眼神专注地看着场地中央。
任达华饰演的“崩牙驹”正站在布景中。布景被刻意布置成当年深圳罗湖桥头的模样,粗糙的河堤、生锈的铁丝网、昏暗的灯光,连空气里都喷洒了制造雾气的水汽,努力复刻着那份潮湿与肃杀。任达华的脸上也精心勾勒出一道逼真的凹陷疤痕。他手里拿着一枚道具组精心仿制的金佛项链,高高举起,脸上是模仿崩牙驹当年那种冷酷、睥睨、掌控一切的神情。
“卡!”导演满意地大喊,“非常好!任生,那种霸气,到位!”
现场响起一片放松的掌声和轻微的议论声。崩牙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他缓缓踱步,目光扫过片场。道具师正在整理刚刚拍摄用过的物品。那把在电影“码头血战”桥段中作为重要凶器、沾满了逼真血浆的沉重消防斧道具,正被随意地放在一个塑料箱里,斧刃上暗红色的“血”在灯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道具师拿起它,又随手丢进一个更大的、堆放着各种杂物道具的箱子中,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旁边,一个场记板歪斜地靠在箱子上,上面用粉笔潦草地写着:“《驹哥传》- 第38场 - 第7镜 - AK扫射/斧劈”。
崩牙驹的目光在那消防斧和纸灰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漠然地移开了。他看到的,只是精心构建的影像,是他渴望被世人记住的传奇,是他用金钱和权力为自己铸造的一座镀金的丰碑。他沉浸在自我叙事的宏大里,丝毫未曾察觉,那些被精心复刻的“罪证”,那些被镜头忠实记录下的、源自真实血腥过往的“道具”,正如同幽灵般无声地蛰伏。它们带着冰冷的、无法磨灭的物理痕迹(指纹、DNA、无法完全洗去的真实血迹残留),带着影像无法删除的时空坐标,静静躺在片场的某个角落,或者被剪辑进最终的胶片,等待着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在法庭刺眼的白炽灯下,成为击穿他所有华丽叙事、将他牢牢钉死在法律审判席上的、最致命的“呈堂证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