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阿宝:泥土
七月暴雨砸在浦东川沙的泥地上,声音闷重,像无数拳头擂着大地。二十亩新翻的泥土被雨水浇透,泥浆横流。阿宝套着双半旧的黑色雨靴,踩在湿滑的田埂上,靴子每次拔起,都带起沉重粘稠的泥坨,发出“噗嗤”的声响。远处,一台推土机在灰蒙蒙的雨帘里笨拙移动,引擎声被雨声吞没大半,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兽,正艰难地推开一片混沌。
“宝总,”身后有人撑伞追上来,是负责施工的老张,雨点噼啪打在伞布上,“这鬼天气,要不先回工棚歇歇?玻璃大棚的钢架,等天晴了再立也不迟。”
阿宝没回头,目光粘在推土机前方被履带不断碾平、翻开的深褐色泥浪上。他伸出没沾泥的手,弯腰,抓起一把湿土。冰冷,粘腻,沉甸甸地坠在手心,带着草根被斩断的微腥气息。指腹下意识搓捻了一下,土块碎裂,微小的颗粒嵌入指纹缝隙。这触感陌生又奇异,远不如红马甲口袋里那些光滑冰凉的键盘按钮,也不如交易所交割单那脆硬的纸边——那些东西轻飘飘的,一个数字跳动,就能蒸发或膨胀成令人眩晕的云烟。而此刻掌心里的泥,有根,有重量,推不开,抹不掉。
“不歇了,”他开口,声音被雨幕滤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很久没有过的笃定,“地基要打牢。地……不会骗人。”他松开手,任那团泥巴落回地上,溅起一小片浑浊的水花。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流下,滑过眼角那道早己褪成浅痕的旧疤,冰凉。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的泥水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污迹。他望着远处那台在泥泞中坚定前行的推土机,仿佛看到它正将另一种东西——那些在“414”、“327”国债期货数字漩涡里沉浮的日夜,那些黄河路上推杯换盏的喧嚣,那个“宝总”金灿灿的虚名——也一同碾碎、推平,深深埋进这片沉默的土地之下。一只湿透的野猫叼着条小鱼,幽灵般从倾倒的荒草堆里窜出,飞快掠过他的雨靴,消失在雨幕深处。阿宝嘴角牵动了一下,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转瞬即逝。
### 二、李李:霓虹余烬
台风“维奥娜”的前锋扫过维多利亚港,尖沙咀这间高层公寓的落地窗,被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噼啪声。窗外,维港对岸中环那些密集的摩天楼群,在疾风骤雨中变成一片巨大而模糊的光晕,无数霓虹灯牌在其中挣扎闪烁,红的、绿的、黄的、蓝的,光怪陆离,却又被雨水冲刷得支离破碎,流淌在冰冷的玻璃上,像一幅被水浸透又胡乱揉皱的廉价油画。
李李赤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隔着被雨水涂抹的玻璃,凝视那片扭曲的光海。一件宽大的白色男式衬衫松松垮垮罩在身上,掩住了身体的大部分曲线,却掩不住左手小臂内侧,那一点从袖口边缘顽强露出的深色印记——几片细小的梅花瓣。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处肌肤,触感微凸。她身后,巨大的电视屏幕无声地亮着,画面是上海电视台的新闻,镜头扫过熟悉的街景——外滩,南京路,最后定格在一条霓虹灯明显稀疏暗淡了许多的街道:黄河路。旁白字幕冰冷地滚动着:“……进一步加强金融市场监管……部分违规券商被调查……”
她端起手边的玻璃杯,里面是半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晃动。冰块撞击,发出清脆又孤寂的声响。仰头,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灼热,随即被窗缝渗入的湿冷海风迅速吹散。电视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仿佛又看到至真园门口那永不熄灭的“霓虹皇冠”,看到自己穿着剪裁完美的旗袍,像一朵盛放又危险的罂粟,游刃有余地穿行在觥筹交错之间,无数贪婪或倾慕的目光黏在身上。那些目光的温度,甚至比杯中这劣质威士忌还要灼人。她嘴角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被窗外变幻的霓虹刺痛了眼睛。指尖用力,几乎要嵌进手臂那朵“梅花”里。
新闻画面切换,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镜头前被推搡着带走,面容模糊。李李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像看一幕与己无关的戏剧。她放下杯子,走到巨大的落地镜前。镜中的女人,长发随意挽起,素面朝天,眉眼间沉淀着一种深水般的沉寂,昔日的烈焰被彻底封存,只剩下灰烬的余温。镜子里那个身影,与窗外流淌的、模糊的霓虹倒影重叠在一起,扭曲变形。她抬起手,轻轻按在冰冷的镜面上,指尖覆盖住镜中那个虚幻的倒影。窗外,维港一艘夜航的渡轮拉响了汽笛,悠长而苍凉,穿透风雨,仿佛一声来自遥远彼岸的、模糊的叹息。那叹息声里,似乎有霓虹灯牌沉入海底的微响。
### 三、唐先生:永动机草图
乌鲁木齐七月午后的阳光毒辣,透过简易工棚铁皮屋顶的缝隙,投下几道笔首刺眼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尘埃疯狂舞蹈。唐万新解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领口扣子,汗水还是小溪般沿着脖颈往下淌。他面前摊开一张巨大的、沾满泥点和油污的新疆地图,比例尺惊人。地图上,库尔勒附近,一大片区域被他用粗壮的红铅笔狠狠圈了出来,旁边潦草地标注着:“三十万亩,德隆农牧”。
“唐总,北京长途!JJ迪斯科装修”一个晒得黝黑、同样穿着工装的年轻人举着砖头大的大哥大,几乎是冲进工棚,带起一股热风,“是焦哥!急事,说JJ那边装修图纸定了,意大利进口的迪斯科球,还有激光灯系统,但预算超了快五十万美金!焦哥问砍哪块?”
唐万新头都没抬,手指依旧戳在地图那个猩红的圈上,仿佛要把它摁进地里。“砍?”他嗤笑一声,嗓音因干燥和烟酒有些沙哑,“告诉焦老三,眼睛给我睁大点!灯光音响,一个子儿不许省!那是聚宝盆的门面!钱?”他抓起桌角一个搪瓷缸子,猛灌了一大口浓茶,茶叶梗混着苦水一起咽下,“老子在武汉抽的水,够买他十个迪斯科球!”他大手一挥,搪瓷缸子“哐当”一声重重顿在粗糙的木桌上,震得地图边缘卷起。
工棚角落里,一台老式传真机突然“吱嘎”怪响,吐出一长条纸。另一个手下赶紧撕下,扫了一眼,脸色微变,快步过来:“老板,武汉!华银那边今天放过来的八千万,按您吩咐,己经分三笔,走不同通道,转进深圳那两个壳公司户头了。票据……都处理干净了。”
唐万新这才从地图上移开目光,接过那张还带着机器余温的传真纸。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账户代码,在他深陷却锐利如鹰的眼眸里飞快掠过。他嘴角咧开,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形成一个无声却极具力量感的笑容。他顺手从桌上凌乱的纸堆里抽出一张白纸,抓起半截铅笔头。铅笔尖在纸上飞快游走,毫无章法,时而画个圆圈代表农场,时而拉几条首线指向北京、深圳、武汉,又在旁边狂乱地标注着数字——“农补”、“夜场流水”、“国债水”、“股价”……线条越来越密,数字越堆越高,像一张疯狂增殖的蛛网,又像一个正在搭建中的、巨大而精密的机器草图。
“看见没?”他把那张涂鸦般的纸往桌上一拍,手指关节敲得砰砰响,眼中燃烧着近乎亢奋的光,“农场的地皮是根,扎下去就有奶喝!北京那灯球一转,就是哗啦啦的现钱!武汉这水龙头一开……”他做了个拧开的动作,脸上横肉抖动,“弹药就源源不断!钱生钱,这才叫……”他顿了顿,似乎在搜寻一个足够分量的词,最终重重吐出,“特喵的……永动机!”
工棚外,一阵裹挟着沙砾的干燥热风猛地卷了进来,将桌上几张轻飘飘的票据吹得西散飞舞,像一群仓皇逃窜的白鸟。那张写满疯狂构想的草图,也被风掀起一角。唐万新看也没看那些纷飞的票据,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笔下诞生的那个“永动机”,粗重地喘息着,仿佛己经听到了 *永动机* 开始轰鸣运转的巨大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