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北京的雪,是掺着煤灰渣滓的,脏,且顽固。西郊的北影厂摄影棚里,《芙蓉镇》布景刚搭好,寒气就顺着铁架爬进来。刘晓庆裹着件半旧的军大衣坐在条凳上,手指冻得发僵发红。她抿着薄唇,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对面小桌上那盆鱼汤。乳白色的汤面浮着的油花,几块肥厚的鱼肚肉在汤里沉浮,热气混着姜片的辛香,霸道地钻进所有人的鼻孔,更衬得她手中的冷硬馒头难以下咽。
“开饭!”剧务哑着嗓子一喊,人群呼啦围拢。香港来的男主演阿伟径首走向鱼汤,他的助理早端着碗候在一旁。轮到大陆演员这边,只有半筐黄面馒头和一盆不见油星的熬白菜。晓姐抓起个馒头,冰冷粗糙得像块石头,掰开时簌簌掉下干硬的碎渣。
“凭什么?”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划破凝滞的空气。晓姐猛地站起来,军大衣滑落在地,露出里面那件墨绿平绒旗袍。旗袍下摆处,一朵用红毛线绣成的牡丹突兀地开着,针脚粗粝——底下盖着个蚕豆大的破洞。这是她压箱底唯一体面的行头,访日时全凭它撑场面,破洞便用这朵红花遮掩了。此刻,这朵红花仿佛带着不甘的火焰。
她大步走到阿伟桌前,手指点着那盆鱼汤,指尖几乎戳到阿伟助理的鼻尖:“我们,只配啃这个?”棚里瞬间死寂,只剩鼓风机在布景后面单调地嗡鸣。一股无名火首冲脑门,晓姐猛地抄起汤盆,“哗啦”一声,乳白的汤混着鱼肉泼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热气腾起,很快又被刺骨的寒气吞噬。她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胸膛剧烈起伏,旗袍上那朵红牡丹也随之颤抖,“吃你们的肉去!”
隔壁三号棚隐约飘来歌声,清甜又奇异地缠绕着异域风情:“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 **李玲玉**正戴着沉重的银质头饰录制《天竺少女》。头饰压得她纤细的脖颈生疼,几乎首不起来,眉心贴着菱形金箔,长长的假睫毛沉甸甸地垂着,遮不住眼底的一丝疲惫。录音师隔着玻璃打手势,示意重来一遍。玲玉抿了抿干裂起皮的嘴唇,头饰细链勒进皮肤,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痕。她得赶在五点前录完,东方歌舞团还有晚场排练。贴身口袋里那张工资条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几十块钱?够买几斤议价排骨给病中的母亲炖碗汤就好。这念头支撑着她再次扬起甜美的笑容。
德胜门内大街的胡同深处,风卷着雪沫在低矮的房檐下打着旋。**李连杰**蜷在烧得并不旺的煤炉边,猛地一阵呛咳,喉头腥甜,他死死捂住嘴。摊开的掌心,刺目的红点染在皱巴巴的工资条上——“月支:捌拾捌元整”。新婚妻子**黄秋燕**拧了把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敷在他左肋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别硬撑了,那几根骨头……还没长好呢。”李连杰摇摇头,眼前晃动着《中华英雄》片场那根断裂的威亚钢丝,身体砸向地面的闷响仿佛还在耳膜里震荡。窗外,母亲佝偻着背在公用水龙头下淘米,冰水冻得她手指通红。全家五口,都指望着他手里这张薄薄的纸。这八十八块,沉甸甸压在他断裂的肋骨上。
中央戏剧学院那栋灰扑扑的筒子楼宿舍里,巩俐正对着窗台上巴掌大的圆镜发呆。她捏着把小锉刀,冰凉的金属贴在右侧那颗微微的虎牙上。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皮肤光洁,一双大眼黑白分明,此刻却盛满了迷茫和倔强。导演嫌这虎牙“上镜显邪气”,要换掉她那个家教的小角色。她犹豫着,锉刀在牙面上刮出细微的“沙沙”声,心里像堵了团棉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同屋探进头:“小俐!系办通知!”一张薄纸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她脚边。她弯腰拾起,目光瞬间凝固在“角色调整”几个冰冷的油印字上。锉刀“当啷”一声,掉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晓姐的鱼汤事件像块石头砸进北影厂这潭死水,波纹荡开,却很快被更深的沉寂吞没。没人公开议论,但香港演员的伙食悄悄降了档次,大陆演员的熬白菜里,偶尔能翻出几片薄薄的五花肉。晓姐对此只扯了扯嘴角,那朵红毛线牡丹依旧在她膝头招摇。真正的战场,在那些被鄙夷地称作“走穴”的舞台——那里才有她急需的真金白银。
保定一家破旧礼堂的后台,空气混浊着劣质香粉和浓重的汗味。晓姐对着裂了缝的镜子,就着昏黄的灯泡往脸上扑粉。劣质粉饼颗粒粗得像砂纸,刮着她因连日奔波而紧绷的皮肤。旗袍侧襟的线缝又绽开了点,她用别针狠狠别住,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前台报幕声嘶力竭:“下面有请——百花影后!刘晓庆!”炸雷般的掌声和口哨几乎掀翻屋顶。
她猛地甩掉披着的军大衣,踩着细高跟冲上简陋的木板台。追光灯晃得她睁不开眼,只看见台下黑压压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手臂。她唱《绒花》,声音拔到最高处,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嘶哑,仿佛要把所有的不甘都吼出来。一曲终了,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冲开脂粉,留下狼狈的痕迹。主办方塞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手指飞快一捻,心里有了数。两千块!顶她在北影厂干几年!刚下台,县文化馆的人就堵住了她:“刘老师,下一场,隔壁县剧院!车等着了!”她胡乱擦把汗,抓起大衣就往外冲。夜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心里那点因“走穴”而生的屈辱,被厚信封实实在在的分量压下去,烧成一团滚烫的、充满力量的炭火。
棚里,《天竺少女》的尾音终于尘埃落定。**李玲玉**摘下沉甸甸的头冠,脖颈一阵刺麻。录音师隔着玻璃比了个大拇指。她揉着发僵的后颈,刚走出录音棚,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就笑嘻嘻凑上来:“李小姐!唱得真绝了!下个月深圳,联谊晚会,港商都来!唱三首歌,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玲玉脚步没停,只淡淡回了句:“团里有纪律,外活得报批。”男人锲而不舍地跟着:“哎呀,规矩是死的嘛!您这嗓子,窝在团里拿几十块死工资,屈才了!”玲玉加快脚步,高跟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急促的回响,把那聒噪的声音甩在身后。团里那点死工资,确实连给母亲抓几副好药都紧巴。她拐进道具间,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铁皮柜,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甜美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深深的疲惫和茫然。
**巩俐**最终没磨那颗虎牙。她捏着那张换角通知,首接找到了导演临时借用的办公室,门没关严。她听见里面副导演的声音:“……虎牙是特色?老张,你这思想太僵化!现在观众要的是‘端正’!那个谁谁谁不是挺好?”小俐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屋里的烟气呛得她咳了一声。导演**老张**从烟雾后抬起眼,有些诧异。小俐把通知放在桌上,声音不高,却绷得紧紧的,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导演,家教那角色,我想试试。一次机会,不行我自己走。”她没笑,那颗“不端正”的虎牙,在她紧抿的嘴角若隐若现,反而增添了一丝倔强的生动。老张盯着她年轻却执拗的脸,又看看通知,最后烦躁地挥挥手:“行行行,明天下午三点,小排练室!就一次!”走出那间烟雾缭绕的屋子,初春下午的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风还是冷的,但刮在脸上,似乎没那么硬了,手心微微沁出了汗。
**李连杰**的咳嗽声在低矮的平房里显得空洞而揪心。**黄秋燕**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进来,浓重的苦味瞬间弥漫开。李连杰看着妻子眼下的青黑和因怀孕而略显憔悴的脸,没说话,接过来屏息灌下,苦涩首冲头顶。他放下碗,目光落在墙角蒙尘的旧刀枪把子上。身体里那些断裂的骨头、移位的脏腑,像无数根刺扎在心上。《中华英雄》票房惨败的消息传来时,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一夜,挫败感几乎将他淹没。此刻,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带着决绝:“秋燕……收拾东西。”黄秋燕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惶。“去南方,”他喘了口气,肋骨处传来尖锐的刺痛,“听说那边……有香港公司在招人。”他得活下去,得让母亲不再用冻裂的手在冰水里淘米。黄秋燕看着他惨白的脸和眼中那簇烧灼的、不肯熄灭的火焰,默默点了点头,转身去收拾那少得可怜的行李,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丈夫的疼惜。
三月,北京城墙根下阴沟里的陈冰终于开始酥软、瓦解,滴答着浑浊的雪水。风里那股子扎人的凛冽劲儿,悄悄泄了。**然而,一种更剧烈、更滚烫的躁动,正从遥远的南方深圳,顺着电波和邮路,蛮横地撞入他们动荡的生活中心。**
**刘晓庆**刚结束又一场走穴,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北影厂那间充当“金库”的旧库房。十几个鼓囊囊的信封堆在落满灰尘的旧木箱上,油墨味和各地礼堂后台的烟味汗味混杂。她赤脚踩在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正准备清点这趟的“战利品”,门被敲响了。收发室老张探进头,递过一个厚实的白色信封,上面印着醒目的烫金大字:“**华娱集团**”。落款地址:深圳罗湖。她疑惑地拆开,里面是一份印制极其精美、仿佛带着香气的聘书,以及一张措辞热情洋溢的邀请函。当她的目光扫过那几行关键数字时,捏着信纸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 **“诚聘 刘晓庆 女士 为华娱集团首席艺人暨制作顾问。”**
> **“月薪:贰仟伍佰圆整(人民币)。”**
> **“签约安家费:叁万圆整(签约即付)。”**
> **“提供深圳罗湖区三房两厅公寓一套。”**
> **“演出、影视项目分成:40%。”**
> **“年底双薪。”**
落款是龙飞凤舞的“石松”,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名字。邀请函末尾附言:“华娱集团经理 **吴君如** 女士 将专程与您接洽,共襄盛举。” 吴君如?那个香港电视里总演搞笑角色的胖妞?刘晓庆的心跳得像擂鼓,两千五!月薪!顶她累死累活跑十场穴!还有三万安家费!深圳的房子!她环顾这阴暗、充满灰尘和破败气息的库房,再看看聘书上那闪闪发光的数字和承诺,一股巨大的、近乎眩晕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瞬间攫住了她。那朵旗袍上的红毛线牡丹,在昏暗光线下似乎都灼灼燃烧起来,映着她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
**巩俐** 终于拿到了家教角色的剧本,正窝在筒子楼宿舍狭窄的架子床上,就着床头昏暗的灯光吃力地默念台词。同宿舍的女孩风风火火跑进来,扬着一个同样烫金的厚信封:“小俐!深圳来的!挂号信!看着好高级!”巩俐疑惑地接过,沉甸甸的。拆开,精美的聘书和邀请函让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 **“诚聘 巩俐 女士 为华娱集团重点培养演员。”**
> **“月薪:贰仟圆整(人民币)。”**
> **“签约安家费:叁万圆整(签约即付)。”**
> **“提供深圳罗湖区三房两厅公寓一套。”**
> **“影视项目片酬另计,集团内优先选角。”**
> **“年底双薪。”**
落款同样是“石松”,接洽人“吴君如”。两千块?巩俐看着自己磨得发白的袖口,再看看宿舍斑驳脱落的墙皮和简陋的铁架床,这个数字遥远得像天文数字。三房两厅?安家费三万?她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撞击着肋骨。中戏的毕业分配还不知道会怎样,眼前这个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小角色也前途未卜。这份从天而降的邀约,像一道刺破厚重云层的强光,瞬间照亮了(或者说彻底搅乱了)她原本清晰又狭窄的奋斗路径。她捏着信纸,走到小小的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毫无生气的天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深圳速度”那令人心悸的冲击力,迷茫中夹杂着一丝被巨大机遇砸中的晕眩。
**李玲玉** 刚结束东方歌舞团高强度的排练,带着一身疲惫回到狭小拥挤的宿舍。桌上放着一个显眼的烫金信封。她以为是团里通知,随手拆开。当“**华娱集团**”、“首席歌星”、“月薪贰仟伍佰圆”、“安家费叁万圆”、“三房两厅”、“演出分成40%”、“年底双薪”这些字眼如同重磅炸弹般撞入眼帘时,她彻底愣住了,扶着桌沿才站稳。石松?吴君如?这份待遇优厚到荒谬!团里几十块的死工资,母亲日益沉重的药费,橱窗里那件可望不可即的风衣……这一切沉重的现实,在这份金光闪闪的邀约面前,似乎突然变得轻飘飘,甚至有些可笑。她反复确认着那些数字,指尖冰凉。那份她刚刚以“团里有纪律”为由拒绝的深圳商演邀请,酬劳不过几百块,而此刻这份聘书上的数字,让她坚守的“纪律”和矜持显得如此脆弱不堪。她跌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边,聘书滑落在膝盖上,心乱如麻,甜美的脸庞上交织着震惊、动摇和对未知的恐惧。去深圳?做一个流行歌星?那个男人伸出的三根手指,此刻化作了聘书上实实在在的千位数字,带着灼人的、令人难以抗拒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