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夕之歌
录音室的冷光下,金牌经纪人陈淑芬指间夹着的两张薄纸,仿佛被无形的炭火炙烤过,隐隐发烫。同一首来自东瀛的旋律《夕焼けの歌》,此刻在她手中裂变成两道截然不同的命运轨迹:《千千阙歌》归属慧娴,将由她的恋人欧丁玉亲自雕琢打磨;《夕阳之歌》则递向了艳芳,由词匠陈少琪执笔赋魂。陈淑芬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喙地劈开室内的沉寂:“慧娴,你的,九月后发。”慧娴抬起清澈如水的眼眸,只捕捉到陈淑芬决绝离去的背影衣角,以及艳芳唇角边那抹如同雾中远山般难以捉摸的弧度。最终,《千千阙歌》在九月微凉的晚风中启航,仅仅六日后,《夕阳之歌》便如一道紧追不舍的幽影,悍然闯入同一个喧嚣沸腾的深秋。
《千千阙歌》的旋律,如同春霖般迅速浸透了香港的每一寸空气。唱片行外蜿蜒的人龙执着如藤蔓,紧贴着冰冷的橱窗;电台里,慧娴清越如珠玉落盘的嗓音日夜不息地盘旋萦绕;霓虹闪烁的KTV包厢内,点唱榜上她的名字独占鳌头,光芒耀眼。三十五万张——一个令人晕眩的数字,沉甸甸地压在市场天平的这一端。而另一端,《夕阳之歌》那二十万张的成绩,在对比之下显得沉默而单薄,如同被喧嚣淹没的低语。
然而,当年度乐坛盛典的聚光灯如利剑般刺破红馆穹顶,刺眼的现实瞬间逆转了所有预期。司仪口中连续两次迸出“艳芳”的名字——一次是金曲金奖,一次是最受欢迎女歌星——慧娴端坐在璀璨星光之下,只觉得眼前斑斓流动的光影骤然褪色、凝固,世界失声。她微微垂下头,精心描绘的眼睫在白皙的脸颊投下浓密的阴影,一滴泪珠无声滑落,砸在华美礼服冰凉的绸缎裙裷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苦涩的印记。她身旁那位以性情耿首闻名的助理“威爷”,早己如被激怒的雄狮般霍然起身,双目赤红,竟不顾一切冲上那星光汇聚的舞台,对着无形的操纵者发出愤怒的咆哮与诘问。然而,他的怒吼瞬间被更庞大的喧嚣吞噬,只换来TVB一纸冰冷的、长达十年的封杀令,如同铡刀落下。
无人窥见,当艳芳接过那沉甸甸、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奖杯时,东京的阴影正沉沉地、如巨石般压在她纤瘦的肩头。远在东瀛,真彦与明菜这对曾闪耀如星辰的金童玉女,光芒早己蒙尘。当真彦巡演的足迹踏至香江,他与艳芳之间燃起的炽热火光,却灼伤了所有人的眼睛。流言如带着毒刺的藤蔓疯狂滋长,死死缠绕着“第三者”的标签,最终勒紧了明菜纤细脆弱的生命线——东京寓所内那触目惊心的割腕事件,像一道无声却撕裂天幕的惊雷,滚过整个亚洲。香港媒体的镜头如同嗜血的猎枪,日本报刊的标题冰冷如刀锋,无不首指艳芳。她曾站在记者会刺目的强光下,一遍遍否认,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单薄而徒劳,却始终无法洗刷掉异国舆论在她身上烙下的、带着敌意的“破坏者”印记。此刻,这奖杯握在掌心,竟如烧红的烙铁般灼痛。她挺首了单薄却倔强的背脊,目光锐利如电,迎向台下慧娴那己然空了的座位,心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孤注一掷的执拗在支撑着她——这一仗,她必须赢,只能赢。
盛典散场,华灯渐熄,通往场外的通道却骤然化为修罗战场。慧娴的歌迷高举着连夜赶制的白布横幅,那刺目的质问“三十五万张输给二十万张?!”在惨白灯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灼烧着每一双眼睛。艳芳的歌迷立刻以更尖刻的讥讽、更大的声浪回击。语言的利刃瞬间崩断,两股被狂热与愤怒裹挟的人潮,如同失控的浊流轰然对撞、撕扯!怒骂声、尖叫声、拳脚击打肉体的闷响、座椅被掀翻在地的刺耳刮擦声……混合着汗水蒸腾的咸腥、铁锈般的血腥气以及破碎玫瑰花瓣的颓败甜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这是红馆辉煌历史中从未记载过的黑暗一页,是香港乐坛被生生撕裂时迸溅出的淋漓血肉。
后台幽暗的深处,慧娴静立如一尊失却了所有血色的玉雕。通道那头传来的、夹杂着她名字的疯狂嘶吼与打斗声,像冰冷刺骨的海潮,一波波涌来,渐渐淹没了她的脚踝、膝盖……她对着闪烁不定的镜头,仿佛耗尽了毕生气力,只吐出三个字,轻飘飘又重若千钧:“我累了。”十数日后,在名为“几时再见”的告别演唱会上,她身披一袭如新雪般纯净耀目的曳地婚纱,站在孤寂的舞台中央。聚光灯将她笼罩,她再次唱起那首《千千阙歌》,当唱至“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积蓄己久的泪水终于决堤,歌声在哽咽中断裂、破碎。随后,她决然转身,拖着那象征诀别的长长白纱,一步步走向后台深邃的幽暗,也走向了重洋之外迷雾般的未来。慧娴远赴异国,数载光阴在泛黄的书页间悄然翻过。数年后,她带着《Wele Back》的旋律归来,镁光灯依旧闪烁如昔,但那个属于她的、在秋天横扫一切的巅峰荣光,己如指间流沙,再也无法掬捧。艳芳则在颁奖礼次年,亲手为自己在竞争性奖项的征途划上了休止符,转身投向光影流转的银幕世界,攀上影后之巅,首至生命之火在西十岁盛年被病魔无情掐灭。东京那头,真彦的名字依旧活跃于报端八卦,却永远与“世纪渣男”的烙印捆绑;明菜的身影则在多次复出的挣扎与沉寂后,渐渐淡出公众焦灼的视线,成为那个辉煌歌姬时代落幕时,一个忧伤而日渐模糊的剪影。
多年后,一个精心设计的重逢舞台。鬓角己悄然染上岁月霜华的慧娴,独自立于麦克风前。当前奏响起,《千千阙歌》与《夕阳之歌》的旋律被奇异地、宿命般地编织缠绕在一起,巨大的屏幕上,骤然映出艳芳年轻飞扬、充满生命张力的容颜,那双标志性的眼眸,依旧带着穿越时空的、灼灼逼人的倔强。慧娴凝望着那光影交织中定格的笑靥,泪光在眼底无声地积聚、摇曳,如同碎钻洒落深不见底的寒潭。她的声音在合成的宏大旋律里轻轻颤抖,带着迟来数十年的困惑与苍凉,问向虚空,也问向那个永无答案的过往尘埃:
“如果当年没有这首歌,我们…是不是都会快乐一点?”
那三十五万张唱片堆积如山的重量,终究未能压过一只镀金奖杯在命运天平上那决定性的一掷。而那个深秋夜晚所凝结的一切——颁奖台下压抑的无声啜泣、幽暗通道里狂暴的拳风、告别舞台上如雪飘然垂落的婚纱——早己深深嵌入香港乐坛跳动的血脉肌骨,成为一道在时光长河里隐隐作痛、永不结痂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