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春,香港。**
暴雨像失控的水龙头,疯狂冲刷着旺角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廉价印刷的走秀海报上,“Maggie”的名字连同她模糊的笑脸,被浑浊的雨水冲刷成一片流淌的色块,最终糊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被路人的脚步碾进泥泞。
铜锣湾逼仄的唐楼里,霉斑如同绝望的藤蔓,悄然爬上了张曼玉(Maggie)的床头。门缝下塞满的催租单,积了厚厚一沓,像无声的嘲笑。她蜷缩在潮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草席上,三天粒米未进的胃袋正疯狂地痉挛、灼烧,每一次抽搐都带来尖锐的痛楚,只能靠灌下冰冷的自来水勉强压制。牙龈深处,似乎还残留着牙医电钻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幻痛。窗外,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银刺傲慢地碾过积水洼,脏污的水浪精准地泼溅在墙角那张被她摸得起毛、视若珍宝的“无线艺员训练班”录取通知书上。那张曾承载着微弱希望的纸页,此刻像块被丢弃的脏抹布,紧紧贴在斑驳的墙根。
前天珠宝店的开业剪彩,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因长期饥饿导致的低血糖骤然发作,她眼前一黑,首首栽倒,撞碎了展示柜昂贵的玻璃。经理扭曲的脸和甩在她脸上的账单,如同烙铁烫在心上:“三万八!不赔?等着警察上门吧!”讨债的马仔不分昼夜地在楼道里逡巡,铁棍刮擦防火梯发出的刺耳噪音,像钝刀在神经上反复切割。她拔掉了电话线,却无法拔掉镜子里那个可怕的倒影:两颊深陷,颧骨高耸,一双大眼睛因为瘦脱了形而显得格外空洞骇人。身上那件为了剪彩咬牙租来的墨绿色丝绒裙,此刻像一层潮湿的苔藓,空荡荡地挂在她瘦削得如同骷髅的肩头。美?此刻只剩下野兽濒死前挣扎的、令人心悸的光。
**命运的转机**
半岛酒店顶楼套房的冷气开得十足,冻得张曼玉的膝盖一片青紫。她局促地站着,身上是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旧衬衫,与这金碧辉煌的环境格格不入。
沉重的桃心木门被侍者无声推开。翁美玲正倚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维多利亚港的繁华夜景。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尽完美的月白色旗袍,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领口一枚鸽血红宝石盘扣,在璀璨的灯光下如同凝固的血滴,、神秘,折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华光。她闻声转过身,目光温和却带着穿透力,落在门口那个苍白、瘦弱、眼神里交织着恐惧与一丝未灭倔强的女孩身上。
“Maggie?”翁美玲的粤语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的、独特的英伦腔调,优雅而清晰,她款步走近,高跟鞋敲击在光可鉴人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丈量着两个世界间的鸿沟。“困境有时,恰恰是命运安排的转机。”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天鹅绒沙发的深处,一个身影被阴影半掩着。石松先生没有起身,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张小姐,请坐。”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张曼玉几乎是挪到沙发边缘坐下,身体僵硬得如同木偶。
“艺员训练班,是个很好的起点,”石松的声音在宽敞寂静的套房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不该被一些琐碎的事务耽误了前程。”他拿起一支雪茄,侍者立刻无声地递上火。他吸了一口,目光透过袅袅青烟落在张曼玉脸上,锐利如鹰。“你在铜锣湾的住处,环境不利于发展。浅水湾那边,有地方可以住。”烟灰无声地落入剔透的水晶烟缸。“石氏影业可以为你提供一份正式的演艺合约,月薪五千。明天去公司法务部详谈,看看是否合适。”
五千!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张曼玉脑中炸开。顶得上十个普通文员一个月的工资!足以抹平那三万八的债务,足以让她……活下去,甚至有尊严地活下去!巨大的冲击让她喉咙剧烈滚动,却像被扼住般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两位掌控着命运轮盘的人。
翁美玲己经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她枯草般缺乏光泽的卷发和那紧抿着、透出不服输劲头的嘴角上。她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种阅人无数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石先生觉得你身上有股特别的劲头,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值得好好培养。”她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石氏愿意提供最好的资源和支持,帮助你踏上这条路。当然,”她顿了顿,眼神变得认真,“这条路需要专注,也需要适应。”
**新的起点**
石氏影业法务部的空调发出持续而单调的嗡鸣,冷气似乎能渗入骨髓。巨大的玻璃幕墙外,中环的摩天大楼如同冰冷的钢铁丛林,无声地展示着资本的力量。
律师面无表情地将一沓厚厚的文件推到她面前的黑色大理石桌面上。“张曼玉小姐,这是一份标准的演艺合约。条款涵盖了工作期间的所有职业规范要求,以及公司对艺人形象塑造、发展规划的专业建议。”一支沉甸甸的金色钢笔被轻轻放在文件旁,“请仔细阅读每一项条款。石氏的平台,对于新人而言,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张曼玉的目光死死钉在乙方签名处那空白的一栏上,打印体的“张曼玉”三个字像烙铁一样烫眼。胃液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灼烧着她的喉咙,带来一阵阵苦涩。三万八的债务、马仔的威胁、铜锣湾的霉斑、旺角雨水中被冲毁的海报……与眼前这冰冷的合约、玻璃墙外令人窒息的繁华景象激烈碰撞。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钢笔。
**新居**
象牙白的窗帘被浅水湾带着咸味的海风高高吹起,阳光洒满光洁的柚木地板。这栋被石氏安排的、与翁美玲和刘嘉玲毗邻的豪华别墅,安静得如同一个梦境。衣帽间里,挂着几套崭新的当季名牌成衣,吊牌都未曾剪下,散发着新布料特有的、干净又疏离的气息。
管家端着一个精致的骨瓷炖盅轻轻放在客厅茶几上,声音恭敬:“张小姐,这是翁小姐特意吩咐送来的燕窝炖官燕。她说这个最是养颜,对艺人上镜状态极好。”
白瓷盅里,晶莹剔透的胶质在温润的汤汁中微微晃动,散发着清甜的香气。这本是常人梦寐以求的珍馐。然而,看着那颤巍巍的、昂贵的胶质,一股强烈的、生理性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张曼玉的喉咙。她脸色煞白,猛地捂住嘴,不顾管家错愕的目光,踉跄着冲进奢华的浴室,对着光洁如新的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空荡荡的胃里早己没有任何东西可吐,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食道,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要将这一个月,不,是将过去所有积压的恐惧、屈辱和对这骤变的不适感,全都呕出来。
当她虚脱般扶着冰冷的洗手台站起,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脆弱、泪痕狼藉的脸。一位早己等候的发型师拿着工具走了进来,声音温和:“张小姐,我们开始吧?新的造型会更适合镜头,能突出你的轮廓优势。”
锋利的剪刀在她脑后利落地运作起来,一缕缕带着天然卷曲的、缺乏营养的黑发无声地飘落在地毯上。发型师的动作轻柔而专业。“您的脸型非常精致,稍作修饰,让整体线条更柔和流畅就好。”粉刷带着细腻的粉末轻轻扫过她过于突出的颧骨和高耸的颧弓。
张曼玉闭上眼,感受着剪刀的冰冷触感和粉末落在皮肤上的微痒。听着头发落下的声音,她感觉仿佛有一层沉重的、属于过去的壳,正在被一点点剥离。镜子里的人影,在专业之手的雕琢下,逐渐褪去了那份骇人的枯槁和绝望的棱角,显露出被尘封的、年轻的底子。皮肤变得光洁,眉目逐渐清晰,一种崭新的、尚显脆弱但无比珍贵的、名为“希望”的光彩,正艰难地从那双曾经空洞的大眼睛里透出来。尽管这光彩里,还带着对未知的茫然和对这奢华牢笼的隐约不安。
深夜。万籁俱寂。张曼玉赤着脚,踩过冰凉如水的大理石地面。别墅空旷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她无意识地踱步到酒柜前。里面陈列着各式名酒,在柔和的灯光下折射出的光芒。其中一瓶唐培里侬香槟王旁,压着一张简洁的白色便签,上面是用流畅英文书写的一行字:
**“祝贺新起点。Maggie.”**
没有落款。但张曼玉知道是谁。她拿起那瓶香槟,冰冷的玻璃瓶身刺激着她的掌心。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向远方。太平山顶的灯火如同被揉碎的星辰,散落在深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璀璨、遥远、沉默地俯瞰着这座既给予她灭顶之灾、又向她抛出救命绳索的浮华之城。浅水湾的海浪声,此刻听来,既像温柔的摇篮曲,又像命运深不可测的叹息。她的新生活,就在这极致的奢华与内心尚未平息的惊涛骇浪中,仓促又无可抗拒地开始了。而在不远处,另两栋别墅的灯光下,翁美玲和刘嘉玲,正注视着她这位新加入的、带着一身伤痕与倔强闯入“石氏王国”浅水湾围城的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