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英伦少女

2025-08-22 2483字 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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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〇年七月,启德机场的轰鸣声裹着咸腥的暑气,撞碎了少女十七年的英伦梦境。舷窗外,密密麻麻的屋顶在烈日下蒸腾,像一片灰黑的菌斑,陌生得让她心慌。她攥紧了单薄的行李箱拉杆,指尖冰凉——八岁离港,伦敦的阴雨浇灌了她整个少女时代,如今归来,连粤语都沾着生涩的锈味。

接机的亲戚匆匆塞给她一把铜钥匙和一个地址,便消失在汹涌的人潮里。她独自站在弥敦道口,七月香港的溽热黏腻,裹挟着茶餐厅飘出的浓烈奶茶香、鱼蛋档的咸腥、还有汽车尾气的浊流,劈头盖脸砸来。双层巴士叮叮当当地驶过,车身花花绿绿的广告牌上,是全然陌生的明星面孔。她像一滴油浮在沸腾的水面,格格不入。维港的风吹来,带着货轮粗重的汽笛声,非但没吹散她的惶惑,反而将那点初归故里的微薄暖意也卷走了。

几日后,身上的英镑快见了底。她攥着零钱,钻进中环皇后像广场旁一家狭窄的凉茶铺,只为蹭那片刻免费的冷气。老板娘递来的那碗深褐色的癍痧凉茶,苦涩首冲天灵盖,她皱着眉,硬是灌了下去。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嘴里翻江倒海,胃里却奇异地升起一丝熨帖。付钱时,她捏着那几个叮当作响的硬币,手心汗涔涔的。抬头,对面巨大的橱窗里,电视正播放着剧集,黄日华饰演的郭靖憨厚一笑——她心头猛地一跳,那个模糊的、追星的小小念头,竟在陌生的困窘里,不合时宜地清晰了一下。

烈日正当头,她漫无目的地晃荡在德辅道中。街边摊档挂满了廉价时装,塑料模特姿态僵硬。她停在一家小店前,目光被一件柠檬黄的连衣裙吸引,薄纱的袖子像蜻蜓的翼。鬼使神差地,她掏出仅剩的几张钞票买下它。换上裙子走出逼仄的试衣间,廉价布料摩擦着皮肤,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轻快。她穿过喧嚣的街市,走到遮打花园的喷泉边,粼粼水光映着高楼玻璃幕墙的碎片。她对着水池里那个模糊的倒影——黄裙子,微微卷曲的短发,一双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扯了扯嘴角。水中的影子也笨拙地回了一个笑。

“小姐!”一个声音突兀地插进来,带着港式腔调的英文。她吓了一跳,猛地转身。一个穿着花衬衫、头发梳得油亮的微胖男人站在面前,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脸上身上逡巡,手里捏着张名片。“我是广告公司的,阿Sam。小姐气质好特别!有没有兴趣拍广告?汽水广告,酬劳不错噶!”

她愣住了,下意识地摇头,往后退了半步。星探?骗子?伦敦地铁站口那些递传单的怪人形象瞬间涌入脑海。

“哎,别怕别怕!”阿Sam连忙摆手,脸上的笑容更热切了几分,掏出几张彩色印刷的样稿,“看,就是这种!清爽,青春!你刚才对着水池笑那一下,好有feel!像……像一阵凉风!正好配我们支新出的柠檬汽水!”他唾沫横飞,指着样稿上一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就系这种感觉!你比她更自然,更有味道!”

她低头看着样稿上陌生的女郎,又看看阿Sam热切得过分的脸,心跳得厉害。口袋里那几枚硬币硌着她的大腿。那点可怜的旅费,撑不了几天了。柠檬汽水……她舔了舔被暑气蒸得发干的嘴唇,那冰凉的、带着气泡的酸甜滋味,仿佛在舌尖悄然滋生。鬼使神差地,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要怎么做?”

摄影棚里白得晃眼,巨大的灯烤得人皮肤发烫。她僵硬地站在绿幕前,手里拿着那瓶画着大大柠檬图案的汽水,像个被钉住的标本。导演的指令混着嗡嗡的机器声传来:“放松!自然点!想象……想象刚从英国回来,好热好渴,喝到一口冰汽水,哇,!那种感觉!”

英国回来……好热……好渴……冰汽水……

这几个词像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伦敦阴冷的雨,唐人街窄仄的杂货铺里那瓶昂贵的、印着中文的进口汽水,她偷偷买下,躲在公园长椅上小心翼翼地拧开瓶盖,气泡涌上来时那微小而真实的快乐……还有此刻,香港黏稠的暑热,口袋里的窘迫,以及手中这瓶真实的、冰凉的柠檬汽水。

她不再看导演,低下头,手指轻轻着冰凉的玻璃瓶身。然后,她抬起头,拧开瓶盖,仰起脖子,大大地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裹挟着无数细碎的气泡,带着爆炸般的柠檬清香,凶猛地冲刷过喉咙,首抵胃袋。她甚至被那突如其来的刺激呛了一下,轻轻咳嗽起来,眼角生理性地溢出一滴泪。但随即,一种真实的、被沁透的舒爽感从胸腔里炸开,她忍不住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防备、甚至带点狼狈的笑容。那笑容像初春骤然冲破冻土的芽,带着生涩的汁液和不管不顾的生气,瞬间点亮了她整个脸庞。眼睛弯成了月牙,泪光还挂在睫毛上,却奇异地折射着摄影棚的强光,像碎钻在闪烁。

“Cut!”导演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里是压不住的狂喜,“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感觉!留住!快!所有机位,留住刚才那个表情!”

镁光灯疯狂地闪烁,将她和她脸上那个尚未褪去、带着水汽和光芒的笑容,牢牢地钉在胶片上。她站在一片白得虚无的光里,手里捏着那只空了大半的汽水瓶,指尖还残留着玻璃的冰凉,心口却怦怦作响,像有什么沉睡的东西被那酸甜的气泡猛地唤醒、顶开,撞得她微微发颤。

走出冰冷的摄影棚,七月香港的夜风裹着热浪扑面而来。中环的霓虹己然次第亮起,巨大的广告牌流光溢彩,将半条街映照得如同白昼。她捏着几张簇新的、带着油墨香的港币酬劳,站在喧闹的街角。对面巨幅广告牌上,一个女郎正巧笑倩兮地推销着最新款腕表,那笑容精致无瑕,却像隔着橱窗的假人。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还有些发僵的脸颊——刚才在强光下,她似乎也这样笑过,被无数镜头贪婪地攫取。

维港的夜风掠过,吹散了白日黏腻的暑气,也吹得她身上那件廉价柠檬黄薄纱裙的裙摆簌簌作响,像一对笨拙初生的蝶翼。口袋里,那几张纸币的棱角硌着皮肤,微痛,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脚踏实地的真实感。她抬起头,目光掠过那些令人眩晕的霓虹,投向更远处沉入夜色的海面。那里,无数灯火在漆黑的水上拖曳出长长的、破碎的金色光痕,明明灭灭,仿佛某种巨大而无声的召唤。

少女抿紧了嘴唇,在喧嚣的市声中,第一次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强劲而陌生,咚咚地敲打着胸腔的肋骨,像急促的鼓点,催促着、应和着眼前这片光怪陆离的、深不可测的璀璨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