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深冬
洛杉矶的冬雨带着太平洋的咸涩,敲打着石家别墅的落地窗。壁炉里燃烧着昂贵的橡木,赫本裹着柔软的羊绒披肩,在给女儿读童话书,火光在她柔和的侧脸上跳跃,如同圣母像般宁静。隔壁张安琪的“丽影工坊”里,车床的嗡鸣与金属的撞击声穿透雨幕,她正为一份要求苛刻、用途不明的特殊订单调试着新型撞针结构,眉头紧锁,专注得像在雕琢艺术品。布琳的“海潮”餐厅弥漫着圣诞姜饼与烤鹅的馥郁香气,人声鼎沸,她穿梭其中,一件深红色丝绒低胸晚礼服衬得她肌肤胜雪,如同冬夜最炽热的火焰,毒舌与美食同样精准地俘虏着食客。
罗宾却不在温暖的炉火旁,也不在喧嚣的餐厅里。她裹着一件剪裁精良的黑色羊毛大衣,领口竖起,遮住了小半张脸,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踏入了千里之外、烟雾缭绕的另一个世界——田纳西州,纳什维尔,“民谣地下室”俱乐部 (The Folk Basement)。
纳什维尔:烟雾、民谣与崩塌的圣像
这里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劣质蜂蜜,混杂着浓烈的烟草味、廉价啤酒的酸馊、汗味,以及一种更隐秘、更甜腻的植物焚烧后的气息。昏暗的灯光下,木墙上挂满了褪色的海报和不知名艺术家的抽象涂鸦,木质地板黏腻,踩上去发出令人不适的声响。罗宾像一个考古学家踏入被遗忘的祭坛,倚在吧台最暗的角落,点了一杯几乎不加水的波本威士忌。她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无声地解剖着这个空间。
“这间俱乐部的墙缝里,”罗宾呷了一口酒,辛辣感首冲喉咙,她在心里冷然记录,“用最精密的仪器,大概还能检出至少五种大麻的残留物,以及…更危险的东西的分子痕迹。这里不是音乐的圣殿,是精神废墟的入口。” 她的视线扫过台上抱着破旧吉他的歌手,台下眼神迷离、随着节奏摇摆的年轻人,最终,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珍妮·库伦。
半年的时间,足以将伯克利街头那个眼神愤怒又迷茫的雏鸟,催化成另一种生物。珍妮的长发更乱了,夹杂着几缕挑染的刺眼亮色,松松垮垮地披着。她穿着一件色彩斑斓、质地粗糙的印第安风格编织披肩,里面是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黑色紧身针织衫,露出嶙峋的锁骨和一道若隐若现的陈旧伤痕(或许是旧日家暴的印记)。她的脸颊凹陷,眼下有浓重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亢奋,像燃烧殆尽的余烬里最后跳跃的火星。她不再是单纯的分发传单者,她成了这烟雾缭绕地下室的一部分——一个民谣歌手,或者说,一个用沙哑嗓音吟唱反战与迷惘的祭品。
罗宾看着她笨拙地拨动吉他琴弦,唱着一首旋律简单、歌词充满对“体制”控诉和“自由”渴望的歌谣。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真诚,吸引着几个同样眼神飘忽的听众。但罗宾看到的,是她在台上微微颤抖的手指,是歌词间隙那掩饰不住的惶恐,是她投向舞台侧后方那个男人的依赖眼神。
那个男人叫德里克 (Derrick)。他留着长及肩膀的油腻卷发,胡子拉碴,穿着一件磨损的皮夹克,眼神像在浑浊泥水里浸泡过的玻璃珠,闪烁着虚伪的“智慧”光芒。他是这里的“台柱”,一个用沙哑嗓音唱着“爱与和平”、私下却兜售着通往“真实自我”捷径的毒贩和捕猎者。
幻觉中的十字架与脚踝上的血字
演出结束后的深夜,俱乐部后巷的寒风格外刺骨。罗宾像幽灵般隐在更深的阴影里,看着德里克将珍妮半搂在怀中,用充满诱惑的低语蛊惑她:
“珍妮宝贝儿,你的歌里有愤怒,但还不够…深。你还没触碰到真正的自我,那个被虚伪世界层层包裹的、纯粹的灵魂。我知道一条路,一条捷径…” 他掏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纸包,里面是几颗印着奇怪花纹的彩色小药丸。“LSD,钥匙。它能打开你脑子里所有的锁,让你看到…真相。看到上帝,或者…魔鬼。那才是真实的你。”
珍妮的眼神在寒风中挣扎,恐惧与一种病态的、渴望“突破”的欲望交织。她看着德里克那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睛(实则是深渊的入口),想起伯克利那些关于“意识解放”的狂热讨论,想起自己破碎的家庭、阿甘那令人窒息的“简单”、对战争的恐惧…她需要一个出口,哪怕通向地狱。
“我…我害怕。”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别怕,亲爱的,”德里克的声音如同毒蛇的嘶鸣,“我会陪着你,引导你。真正的自由,需要一点…勇气。” 他将一粒药丸塞进珍妮颤抖的手中。
罗宾没有跟进去看那场“引导”。她只是靠在冰冷的砖墙上,点燃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她能想象那个肮脏的汽车旅馆房间,想象珍妮在药物作用下产生的幻象。德里克那套关于“真实自我”的鬼话,不过是撕碎灵魂防御的酸液。
翌日清晨,罗宾再次出现在那个破败的汽车旅馆附近。她需要确认一些“数据”。在公共盥洗室门口,她“偶遇”了刚从里面出来的珍妮。珍妮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得如同被掏空的玩偶,走路虚浮。她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遮掩不住那份被彻底摧毁后的麻木。就在她弯腰捡起掉落的披肩时,裤脚被不经意地撩起了一瞬。
罗宾的目光如鹰隼般捕捉到了——在珍妮纤细、苍白的右脚踝内侧,一道新鲜的、边缘红肿的伤口。不是擦伤,是刻痕。用某种极其锋利的刀片(比如剃须刀片),深深地、歪歪扭扭地刻下了五个大写字母:
F-R-E-E-D-O-M
(自由)
血迹己经干涸发暗,凝结在皮肤上,像一道残酷的、自我献祭的符文。罗宾几乎能在脑海中还原出那个场景:在LSD带来的恐怖幻觉退潮后,在无边无际的虚无和生理性的恶心反噬中,珍妮蜷缩在肮脏的洗手间地板上,用冰冷的刀片刺破自己的皮肤,用肉体的疼痛来对抗和铭刻那场精神灾难中唯一残存的、扭曲的“启示”——也许她真的看到了“上帝”或“魔鬼”,也许只是德里克灌输的“自由”幻影在她崩溃的神经上烙下的印记。用自残来确认存在,用血书写信仰,这是最彻底的迷失,也是向深渊滑落的最后一级阶梯。
“‘Freedom’…”罗宾在心中默念,冰冷的波本酒液也无法驱散她胃里翻涌的寒意。她看着珍妮如同行尸走肉般消失在旅馆昏暗的走廊尽头,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祭品。“从伯克利街头热切的受害者,到纳什维尔地下室烟雾中的歌手,再到现在…成为德里克之流的共谋者,用自己的血肉为他们的毒药献祭。这条‘寻找真实’的路,终点是彻底的自我毁灭。” 罗宾在笔记本上(这次是真的笔记本)飞快记录下观察细节和坐标,这不仅是珍妮的悲剧,也是那个撕裂年代无数迷途灵魂的缩影。
洛杉矶:圣诞钟声与未熄的烽烟
罗宾带着纳什维尔的阴冷气息回到洛杉矶时,圣诞的钟声己经敲响。石家别墅灯火通明,巨大的圣诞树下堆满了包装精美的礼物。布琳在厨房指挥着最后的圣诞大餐,李路菲和史泰龙正笨手笨脚地帮着挂彩灯(主要是捣乱),路飞对着烤得金黄的巨大火鸡流口水。张安琪难得地换下了工装,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黑色小礼服,正和赫本低声交谈,赫本美丽的脸上带着温柔的倾听神情。凌云安静地坐在角落,膝上放着一柄未出鞘的短剑,似乎在冥想。娜美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灯火,手中端着一杯红酒,眼神深邃,不知在思考加州的商业版图,还是更遥远的事情。
罗宾的到来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她脱下带着寒气的大衣,默默接过布琳递来的一杯热红酒。温暖的香气、食物的味道、朋友的笑语…这一切与纳什维尔那个肮脏的盥洗室、珍妮脚踝上那个血淋淋的“FREEDOM”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
“罗宾,尝尝这个!”布琳端来一小碟精致的开胃菜,“烟熏三文鱼配莳萝酸奶和鱼子酱,灵感来自你上次提过的北欧考古发现!”
罗宾尝了一口,鲜美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看着布琳充满生命力的笑容,看着满屋的温暖与光亮,轻声说:“很美味,布琳。就像…废墟里开出的花。”
布琳挑眉,没太听懂她的隐喻,但被夸奖总是开心的:“你喜欢就好!等下还有更好的!”
窗外,洛杉矶的冬雨还在下,冲刷着这座繁华又充满秘密的城市。壁炉的火光映照着赫本宁静的侧脸,也映照着娜美眼中深沉的思虑。而在遥远的纳什维尔,珍妮脚踝上的伤口正在结痂,那刻骨铭心的“自由”二字,将成为她灵魂上永恒的枷锁。罗宾抿着热红酒,感受着胃里的暖意与心底的寒意交织。这个冬天,加州的盛宴之下,掩盖着太多不为人知的冰霜与灼痕。历史的车轮碾过1965年,留下深深的车辙,里面既有财富与野心浇筑的金粉,也有迷幻烟雾与青春鲜血混合的泥泞。而她,罗宾·阿卡莉特,将继续忠实地记录这一切,如同一个在时间废墟中穿行的冰冷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