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劳动改造-挖井

2025-08-22 4063字 1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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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的春天,来得迟缓而吝啬。干校广袤的田野依旧裹在灰黄与枯褐的色调里,寒风并未完全退去,只是少了刺骨的锋芒,多了几分黏腻的湿冷。去年的惶恐与初至的陌生感,被日复一日繁重的体力劳动磨平了棱角,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持久的疲惫,渗入每个人的骨髓。60岁的某科学院的女学者,杨姜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强行移栽的树,根系在干硬的冻土里艰难地伸展,汲取着生存所需的微薄养分。生活被简化成出工、劳动、吃饭、睡觉的循环,精神世界则如同干涸的河床,龟裂着,渴望着某种滋润。

就在这时,“凿井”的任务下来了。干校严重缺水,仅有的几口浅井水量稀少且浑浊不堪,根本无法满足几百号人的生活和生产需求。打一口深井,成了关乎生存的迫切任务。消息传来时,杨姜正和一群人在翻整一块荒地,铁锹砸在板结的土块上,震得虎口发麻。

“凿井?”旁边负责撒种的老张停下了动作,扶了扶滑到鼻尖的老花镜,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就凭咱们这些拿惯了笔杆子的手?”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清晰,也道出了许多人心底的疑问。

“组织决定,全体男同志,身体尚可的女同志,都要参与轮班!”小组长,一个退伍军人出身的壮实汉子,姓刘,人称“刘排长”,声音洪亮地宣布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是政治任务!是对我们改造决心和劳动能力的考验!谁也不能退缩!”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几个看起来瘦弱的知识分子身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掂量他们的斤两。杨姜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尽管腰背的酸痛从未真正缓解过。

凿井的地点选在干校中心区域的一块高坡上。几天后,一个简陋的井架便竖了起来,几根粗壮的杉木交叉捆绑,顶端悬着一个沉重的辘轳,像一只巨大的、沉默的蜘蛛。井口周围很快被踩踏出一圈泥泞。杨姜被分配在第一批下井的“突击队”里,同组的有沉默寡言的老李,他原是研究历史的;有年轻气盛的小赵,下放前是学物理的;还有刘排长亲自带队监工。

下井前,刘排长做了简短的“战前动员”:“同志们!水是生命线!这口井打成了,就是为干校立了大功!是你们思想改造的成果!要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克服一切困难!井下作业有危险,要绝对服从指挥!听明白没有?”

“明白!”稀稀落落的声音响起,透着几分紧张和茫然。

杨姜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泥土和木头清冽气味的空气,也无法驱散心头的沉重。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手,曾经执笔翻译、抚琴、为家人烹煮羹汤的手,如今布满老茧和细小的裂口,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现在,它们要去握沉重的铁钎,去抡动大锤,去挖掘大地深处未知的秘密。一种荒谬感再次涌上心头,但很快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自虐的决心压了下去:**既然逃不掉,那就做下去,看看这副躯壳,这双手,到底能承受多少。**

井口像一个幽深的洞穴,散发着潮湿阴冷的气息。简易的木梯通往黑暗的深处。杨姜小心翼翼地攀爬下去,井壁的泥土冰凉湿滑,带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味。井下空间狭小,仅容两三人错身。昏黄的汽灯挂在井壁上,光线摇曳不定,将人影扭曲放大,投射在潮湿的井壁上,如同鬼魅。

最初的工序是“掏底”——用短柄的鹤嘴锄和铁锹,将井底的泥土挖松、铲起,装入吊桶。杨姜负责铲土。一锄下去,震得手臂发麻,湿黏的泥土并不好挖,常常粘在锄头上。铁锹铲起的泥土异常沉重,每举起一锹,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腰腹绷紧,手臂颤抖。汗水很快浸透了贴身的衣服,又被井底的寒气一激,贴在身上冰冷黏腻。

“杨姜同志,动作再快点!磨磨蹭蹭的,天黑了也掏不了一尺深!”刘排长洪亮的声音从井口传来,带着不耐烦。他站在井口,身影被井框切割成一个模糊的轮廓。

杨姜没有应声,只是咬紧牙关,加快了动作。每一次挥动铁锹,都像是在对抗某种无形的巨大阻力。肌肉的酸痛从手臂蔓延到肩膀、后背,最后汇聚在腰眼,像无数根细针在刺。她感到呼吸急促,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撞击着肋骨。汗水流进眼角,刺得生疼,她胡乱用沾满泥巴的袖口抹一下,眼前反而更模糊了。**此刻,什么清高,什么学识,什么优雅,统统被这冰冷的泥土和沉重的铁锹碾得粉碎。存在的意义,只剩下机械地重复:弯腰、铲土、首腰、举锹、倒土。**

“老李,你歇会儿,换我来!”小赵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他接过老李手中的大锤,对准竖在井底的钢钎。老李喘着粗气,靠在井壁上,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紫。井下空气本就稀薄,加上高强度劳动,对年近六旬的老李来说,是巨大的煎熬。

“当!当!当!”小赵抡圆了胳膊,大锤砸在钢钎顶端,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井壁都在嗡嗡作响。泥土簌簌落下,掉在杨姜的头上、脖子里。每一次锤击,都像是敲在她的神经上。她看着小赵专注而略显狰狞的脸,汗水顺着他年轻却己显粗糙的脸颊流下。**这个本该在实验室里推导公式的年轻人,此刻却在这里用最原始的方式与大地搏斗。** 命运的巨大落差,让杨姜心头泛起一丝苦涩的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

“停!停!”刘排长急切的声音突然从井口传来,带着一丝惊慌,“上面土层松了!有塌方的迹象!快上来!快!”

井下三人悚然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井口边缘的泥土正簌簌地往下掉,井壁一块脸盆大的土块“噗”地一声砸落在离老李脚边不远的地方!

“快!上梯子!”小赵反应最快,一把拉住还有些发懵的老李,推向木梯。杨姜也立刻扔下铁锹,心脏狂跳,手脚并用地向梯子爬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疲惫和酸痛。井壁的泥土不断掉落,扑打在他们的头上、背上。那简陋的木梯在慌乱中显得格外脆弱漫长。当杨姜的脚终于踏上井口坚实的地面时,她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刺目的阳光让她一阵眩晕,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地面上相对清新的空气,胸腔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悸动。井口周围,围拢着闻讯赶来的其他人,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

“好险!”刘排长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都撤开点!等加固了井壁再下去!”他看向惊魂甫定的三人,尤其是脸色煞白、喘不上气的老李,语气缓和了些:“老李,你先回去休息。杨姜,小赵,你们也吓得不轻,下午换班。”

短暂的休息并未带来轻松。井壁加固后,凿井工作继续。危险暂时排除,但体力的消耗和精神的紧张依旧如影随形。杨姜的手心磨出了新的水泡,又在反复的握持和摩擦中破裂,混着泥土和汗水,火辣辣地疼。每一次下井,都像是一次小小的赴难。但她发现自己竟渐渐适应了这种节奏。当身体被推到极限,精神反而进入一种奇异的麻木状态,甚至能在沉重的劳动间隙,捕捉到一些细微的感受:铁钎凿进不同土层时声音的微妙差异;泥土在阳光下散发出的不同气息;汗水滑落时在皮肤上留下的痒意;以及当一桶桶的泥土被吊上来时,井底深处隐约传来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滋滋”声——那是渗水的声音!希望的信号!

“听!是水声!”一天下午,轮到钱仲树在井上摇辘轳时,他忽然停下动作,侧耳倾听,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下面是不是出水了?”

井下,正在奋力掏底的杨姜和小赵也屏住了呼吸。果然,在鹤嘴锄挖开一片深褐色、格外潮湿的泥土后,一股细细的清流,如同羞涩的泪珠,悄然从井壁的缝隙中渗出,缓缓汇聚到井底低洼处。

“出水了!真的出水了!”小赵兴奋地大喊起来,声音在井壁间回荡,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杨姜蹲下身,用满是泥泞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点水。水冰凉刺骨,带着泥土的腥甜,却清澈得如同水晶!她看着掌心里这捧来之不易的清泉,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巨大疲惫和强烈成就感的复杂情绪,如同这泉水般汹涌地冲撞着她的心扉。**这水,是汗水、血水(掌心的破皮)、泪水(劫后余生的后怕)与坚韧共同浇灌出来的。它不是书本上的知识,不是案头的清茶,而是用最原始的力量,从大地母亲深处讨来的生命之泉。**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干校。人们纷纷涌向井口,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刘排长也难得地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干得好!同志们!这证明了劳动能创造一切!知识分子也能成为优秀的劳动者!”他的话语依旧带着浓厚的政治色彩,但此刻听在杨姜耳中,却少了几分刺耳。因为这口井,确实是她和同伴们用双手、用意志,一点一点凿出来的。

几天后,井水终于稳定了,清亮甘洌,远远超过了之前的浅井水。开闸放水那天,干校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当第一股清泉从新安装的压水井口喷涌而出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大家争相用各种容器去接水,有人甚至首接用手捧着痛饮起来。

杨姜没有挤上前。她站在人群稍远的地方,看着那晶莹的水花在阳光下跳跃,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她看着小赵兴奋地掬水洗脸,看着老李小心翼翼地用搪瓷缸接了水,慢慢啜饮,脸上露出孩子般满足的笑容。她看着钱仲树也挤在人群中,脸上带着欣慰,朝她这边望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一股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释然,缓缓流过她疲惫的心田。

她低头,摊开自己那双布满厚茧、裂口和未愈伤痕的手。这双手,曾经写出过优美的文字,如今却因凿井而变得粗糙变形。它们见证了她的屈辱、挣扎、恐惧,也见证了她的坚持和这微小的胜利。**凿井的过程,何尝不是一次对自我精神深处的艰难开掘?** 她挖开了自尊的冻土,承受了危险带来的塌方般的恐惧,最终在绝望的深处,竟也凿出了名为“坚韧”的清泉。这泉水无法洗去时代的尘埃,却足以让她在这片干涸的土地上,继续活下去,并且以一种更贴近大地、更卑微也更真实的姿态,去观察、去记录、去理解这荒诞而沉重的岁月。

夕阳的余晖给干校的土坯房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新井旁,人们还在欢笑着取水。杨姜默默转身,走向自己居住的那排低矮宿舍。腰背的酸痛依旧清晰,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她的脚步,却比来时,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实。凿井的劳役结束了,但生活的“凿井”,还远未完成。只是手中这捧清泉带来的微光,似乎足以照亮前路更长的一段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