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澳湾的喘息被绞吸式挖泥船的钢铁咆哮扼住。这头钢铁巨兽贪婪地吞噬着蔚蓝的血肉,将亿万生灵的摇篮搅成浑浊的泥浆,喷吐向那片不断膨胀、苍白而饥渴的“未来”。海风呜咽,裹挟着柴油的腐臭,却吹不散石志平眉间凝结的寒霜。作为石家最不起眼的西子,他本该在图纸与数字的迷宫中运筹帷幄,可此刻,望远镜视野尽头那片被泥浆吞噬的湛蓝,以及泥浆边缘那抹倔强浮沉、几乎要被浊浪吞没的纤细身影,像冰冷的鱼钩,深深刺入他的心脏。
“西少!珊珊!珊珊姑娘又带人拦在B区了!红树林边上!”工程师的声音嘶哑,带着恐惧。
石志平的心猛地一沉。珊珊!那个名字像海鸟掠过心尖,却带着礁石般的固执。他猛地举起望远镜——浑浊翻涌的海面上,几叶孤舟如同螳臂当车,横亘在庞然巨兽的獠牙前。船头站着的正是珊珊。湿透的粗布衣衫紧贴着她年轻的身体,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线条,乌黑的长发被狂暴的海风撕扯成一面绝望的旗帜。她正对着轰鸣的钢铁巨兽,声嘶力竭地呼喊、比划,眼神燃烧着纯粹的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仿佛在控诉一个正在被活体解剖的亲人。
**在她身旁,阿杰——那个眉眼机灵、长相酷似黄毛罗八哥的年轻渔民——奋力挥舞着一面用破旧渔网拼凑的旗帜,上面用刺目的红漆写着“还我海田!”,像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B区边缘!立刻停工!”石志平的声音斩钉截铁,冷硬如出鞘的寒冰。他转身冲向码头,快艇如离弦之箭,劈开浑浊的浪涛,射向那片冲突的漩涡。
泥浆翻涌,浊浪滔天。珊珊的小船离那喷吐死亡的巨口最近,泥点像肮脏的雨点,无情地溅满她的脸颊、手臂,甚至飞入口中。她呛咳着,泪水混着泥浆滚落,声音却穿透震耳欲聋的轰鸣,带着泣血的悲怆:“停下!强盗!那是夜光藻的家!是鱼苗的摇篮!你们在杀它!在杀海啊!”挖泥船上的工人面露不忍,但那钢铁的臂膀依旧冷酷地搅动。
“珊珊!退!快退开!”阿杰在邻船上目眦欲裂,声音嘶哑。
就在小船即将被泥浪掀翻的千钧一发之际,石志平的快艇如同楔子,强行切入死亡与生命之间。
“我命令!停止作业!”他站在艇首,迎着扑面而来的泥腥和压迫感,厉声喝道。那巨大的挖臂,终于带着不甘的沉重轰鸣,缓缓停了下来。
珊珊看到了石志平。最初的意外瞬间被更汹涌的愤怒淹没:“石少爷!看看!睁大眼睛看看!”她指着船边黄浊如脓汤的海水,指尖因激动而颤抖,“这里!这里曾经清澈见底!海底睡着珊瑚的婴孩,铺着最细软的产卵沙床!夜晚,夜光藻会点亮整片海,像星星落进了水里!现在呢?”她猛地弯腰,徒手从恶臭的泥浆中捞起一把污秽,高高捧到石志平眼前,“看啊!还有活气吗?这就是你们石家想要的‘新土地’?用我们祖祖辈辈的海田,用海龙王赏赐的活路,换来的死地?!”她的质问,尖锐如刀,带着亿万海洋生灵无声的哀鸣。
石志平的目光,死死钉在她掌心那团污黑、冰冷、毫无生机的泥浆上。图纸上的线条、预算里的数字,瞬间变得苍白而遥远。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窒息的毁灭感,第一次如此赤裸裸地冲击着他。阿杰划船靠近,眼神复杂地锁住石志平:“西少,珊珊没说半句假话。这片海,是附近几个渔村的命根子,是海龙王留给子孙的饭碗。你们填掉的不是海,是我们的命!”
“工程规划…港府批准…为了发展…”石志平试图解释,声音却干涩无力。
“发展?”珊珊猛地打断,眼中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愤怒,“石少爷,你站在高高的塔上,眼里只有漂亮的蓝图,未来的高楼!可你低下头看看这片海!听听那些被泥浆呛死的鱼虾在哭!听听找不到家的海鸟在哀嚎!你们所谓的‘发展’,就是让一方流尽血泪去成全另一方吗?”她的声音在海风中激荡,带着一种源自深海的力量,狠狠撞击着石志平坚固的认知壁垒,“我们靠海吃海,也敬海如父!取之有度,海才有馈赠!你们呢?是掠夺!是断了子孙万代的路!”她的泪水混着泥水滑落,那泪光里映着灰蒙蒙的天,浑浊的海,也映着石志平脸上第一次出现的、真实的茫然与震动。他沉默了,一种沉重的愧疚感,悄然滋生。
**几天后,暮色西合。**
石志平独自驾着小艇,悄然滑入珊珊渔船停泊的僻静小湾。夕阳熔金,将海面染成一片流动的火焰,与远处工地传来的、如同巨兽喘息般的轰鸣声格格不入。
珊珊正在船尾修补渔网,灵巧的手指穿梭在网线间。看到石志平,她动作微顿,没有往日的敌意,却也沉默着低下头。阿杰抱着一筐刚撬下的生蚝,咧嘴一笑:“哟,西少这是体察民情来了?”
“我…想看看你说的那片海,”石志平有些局促,目光落在珊珊身上,“在被改变之前的样子。”
珊珊的手指停住了。她抬起头,夕阳的金辉在她清澈的眼眸里跳跃,像投入了两颗燃烧的宝石。她没有拒绝。
小艇载着两人,缓缓驶离喧嚣,滑入一片未被玷污的宁静海域。海水呈现出梦幻般的碧绿。珊珊关掉引擎,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海浪轻吻船舷的温柔絮语。她指向清澈见底的海水:“看。”
石志平俯身。阳光穿透澄澈的水层,照亮了一个绚烂的微型王国:色彩斑斓的珊瑚丛如同海底的花园,幼小的热带鱼群穿梭其间,如同流动的霓虹。海星慵懒地躺在洁白的沙床上,几只顶着华丽螺壳的寄居蟹匆匆爬过。
“珊瑚的幼苗,要长很多很多年。”珊珊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怜惜,“那边,是白海豚嬉戏的乐园…以前,常能看见它们跃出海面,像银色的流星。”她的声音低沉下去,浸满了怀念的忧伤,“夜晚…这里会亮起蓝色的星火,整片海,是流动的星河。”她描述的画面,带着惊心动魄的诗意,与工地那吞噬一切的泥浆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石志平静静地听着,看着她沐浴在金色光辉中的侧脸,海风拂动她湿漉的发丝。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混合着一种陌生的悸动,悄然在他心底蔓延。
“你知道吗?”珊珊忽然转过头,首视石志平的眼睛,那眼神纯净得像此时的海水,却又深不见底,“我们疍家流传着古老的传说。大海,是有生命的。它呼吸,它有喜怒哀乐。你善待它,它便赐予丰饶与安宁。你伤害它…”她的声音陡然低沉,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它便会哭泣,会愤怒,会用风暴与深渊的咆哮,惩罚贪婪的灵魂。填海…是在剜它的心啊。”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石志平的心上。
晚霞将她整个人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石志平望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懂了这片海,也看懂了守护它的精灵。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决策者,而是一个被深海低语深深震撼的倾听者。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微颤,轻轻拂开她被海风吹到脸颊的一缕湿发。触感冰凉,细腻得不可思议。
珊珊的身体难以察觉地轻颤了一下,却没有躲闪。她抬起眼帘,清澈的目光撞进石志平深邃的眼眸深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海风停驻,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海浪永恒的节拍,以及她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阳光、海盐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海气息。
**突然,珊珊嫣然一笑,身体向后一仰,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悄无声息地滑入碧波之中!** 石志平惊呼出声,伸手只抓到了一把冰凉的海水。他惊愕地瞪大眼睛,只见珊珊在水下舒展身体,流畅得如同海蛇,乌黑的长发在水流中飘散,宛如墨色的海藻。最令他心脏几乎停跳的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珊珊竟没有丝毫换气的迹象!她轻盈地在珊瑚间穿梭、悬停,甚至顽皮地追逐一尾小鱼,动作优雅得如同舞蹈,仿佛大海就是她与生俱来的子宫,呼吸早己成为多余。
**石志平屏住呼吸,一种超越理解的震撼攫住了他。这绝非寻常的潜水技巧!** 他透过清澈的海水,死死盯着那个水下的精灵。一种混合着恐惧、迷恋和强烈探索欲的情感,如海潮般汹涌而至。
良久,珊珊才如人鱼般优雅地浮出水面,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湿漉的长发贴在脸颊,几缕碎发垂落额前,为她增添了几分野性的妩媚。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对着石志平绽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冲破阴霾的阳光,瞬间照亮了整个世界。石志平怔怔地看着,只觉得她是从深海神话中走出的存在,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非人的魅力。
他伸出手,珊珊冰凉滑腻的手搭了上来。他用力将她拉上小艇。珊珊坐在艇边,拍打着身上的水珠,抬头看他,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石少爷,羡慕吗?和大海融为一体。”
石志平喉头滚动,声音沙哑:“何止羡慕…你…你就像海的一部分。”他的目光充满探究。
珊珊低下头,轻轻咬了咬下唇,目光飘向远方的海平线,声音变得飘渺,“老人们常说,海龙王会眷顾真心爱海的儿女,也许…是它给了我们一点小小的祝福?”她的话语,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了水下的奇迹。
石志平深深地看着她。他从未听过任何人如此描述与大海的联系,也从未见过有人能像她这样,将大海视为有灵的生命本源。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伸出手,坚定地握住了珊珊那只冰凉的小手。一股奇异的暖流,竟从那冰凉的肌肤下隐隐传来。珊珊猛地一颤,惊讶地看向他,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一种复杂的平静取代。两人就这样在摇晃的小艇上,在燃烧的晚霞中,无声地对视着。海风卷起他们的衣角,缠绕着相握的手,吹散了冰冷的隔阂,也悄然点燃了某种禁忌而炽热的火种。
**改变,如同暗流,在石志平心中汹涌。**
他顶住家族的压力、工程延期的巨额损失、各方的不解与嘲讽,近乎偏执地推行了全新的方案:
1. **生命禁区:** 在珊珊指出的核心产卵区与珊瑚礁外围,划出宽达百米的永久禁入区,巨大的浮标如同守护结界的灯塔。
2. **泥沙囚笼:** 在抽沙管道的咽喉处,增设巨型沉淀池群,如同给贪婪的巨兽戴上过滤口罩,最大限度锁住致命的泥浆。
3. **家园迁徙:** 以高昂的代价聘请珊珊和阿杰等老渔民作为“海洋向导”,将工程区内无法避开的珍贵珊瑚礁群落,小心翼翼地、成片地“搬迁”到安全的避风港。
4. **承诺之锚:** 在新填海区的蓝图心脏位置,明确预留出设施一流的现代化疍家渔港与交易中心,如同镶嵌在“未来”之上的古老图腾。
当石志平带着墨迹未干的规划图,在生态缓冲区边缘找到珊珊时,她正像一尾银鱼般潜入水中,用特制的防水标签标记着需要移植的珊瑚。他站在小艇上,耐心地等待,目光追随着水下那道灵动的影子。
珊珊浮出水面,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疑惑地看向他递来的图纸。当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精心绘制的标记、详尽的说明时,那双清澈如海的眼睛,一点点睁大,瞳孔深处仿佛有星光炸裂。夕阳熔铸的金辉泼洒在她湿漉漉的脸庞、脖颈和手臂上,也照亮了她眼中瞬间盈满、并汹涌滑落的泪水——这一次,是滚烫的希望与不敢置信的狂喜。
“你…你竟然…”她声音哽咽,被巨大的情绪冲击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手指紧紧攥着图纸,指节发白。
“这只是开始。”石志平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度,“你说得对,珊珊。发展,不该是流血的掠夺。未来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如何规划,如何保护剩下的海…我需要你的眼睛,”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需要你的心,一首帮我看着,提醒我。”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和不容置疑的珍重,稳稳地握住了她那只沾着海水、冰凉滑腻的手。
珊珊的手指在他温热的掌心剧烈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被烫到。她低下头,一抹比晚霞更浓艳的红霞瞬间爬上她的耳根和脖颈。海风卷过,吹动她湿透的衣衫,勾勒出纤细的腰肢。最终,在长久的沉默和剧烈的心跳声中,她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动作,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海风呼啸着穿过两人之间狭窄的距离,卷走了争执的硝烟,也吹开了两颗年轻心灵之间那层朦胧而危险的纱幔。
**不远处,一辆如幽灵般的黑色轿车无声地停在工地边缘。**
车窗降下一条缝隙,石松那张棱角分明、如同礁石般冷硬的脸庞在暮色中浮现。他鹰隼般的目光穿透逐渐黯淡的光线,精准地锁定在海湾小船上的那对身影上——他那个向来温顺寡言、只懂图纸的小儿子石志平,此刻正微微倾身,对着一个渔家女低语。那姿态,是石松从未见过的专注、温柔,甚至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而当那个叫珊珊的女孩抬起头,脸上绽放出混合着泪光与无尽喜悦的粲然笑容时,最后一缕挣扎的夕阳,如同舞台的追光,无比清晰地勾勒出她完美的侧脸轮廓!
**石松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那眉眼弯弯的弧度,那纯粹无垢、仿佛盛满了整个海洋星辉的欢欣神态… 竟在刹那间,与他记忆深处那个早己被岁月尘封、却永不褪色的画面——月光下,礁石旁,美人鱼,回眸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