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地生门

2025-08-19 4858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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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死地生门**

冷。钻心刺骨的冷,像无数根冰针扎进脚底板。

林默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脚上的冻疮在冰冷的雪泥里反复浸泡、摩擦,早就破了皮,脓血混着泥水,把最后一点裹脚的破布条浸得又冷又硬,像两块冰坨子死死箍在脚踝上。每一次落地,尖锐的刺痛都从脚底首冲脑门,激得他浑身一哆嗦,牙关咯咯作响。

背上更沉了。

左边肩膀挂着那个用野狗皮和破布条勉强捆扎成的包袱,里面是剩下一小半冻得梆硬的狗肉,还有几块形状各异的燧石——这是他全部的财产,死沉。右边肩膀,则用同样破烂的布条,将那个稍大点的、还有微弱气息的女娃——他叫她大丫——紧紧绑在背上。大丫小小的身体软得像一滩泥,冰得吓人,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分量,但那点微弱的气息喷在他后颈,又湿又冷,像垂死小兽的喘息,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怀里,用那块相对完好的野狗皮裹着、紧紧贴着他同样单薄胸膛的,是那个更小的、叫小丫的女娃。小丫依旧没有声息,身体冰冷僵硬得不像活物,只有他隔一会儿就凑过去,用脸颊感受一下她鼻尖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冰凉的气息,才能确认她还吊着一口气。

他不敢停。停下,就是死。冻死,饿死,或者被这无边无际的死寂吞噬。

风像裹着冰渣的鞭子,抽在脸上、脖子上的皮肤上,火辣辣地疼。鼻涕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刚流出来就被冻住,挂在嘴唇上方,又冷又痒。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粗糙的破布刮得脸皮生疼,留下更多冰碴。

视野里一片灰蒙蒙的绝望。天是铅灰色的,低得仿佛要压垮大地。雪停了,留下被无数流民踩踏得稀烂、又被冻硬的泥泞雪壳,坑坑洼洼,反射着死寂的微光。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只剩下光秃秃的茎秆。远处,依旧是望不到头的、起伏的、被雪覆盖的荒原,像一张巨大无比的、冰冷的裹尸布。

南下?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官道上那些倒毙的、被野狗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那些为了半块麸饼就能捅死同伴的疯狂眼神,那些像蝗虫一样扫过一切能入口之物的流民大军……一幕幕在眼前闪过。胃里一阵翻搅,不是饿,是冰冷的恐惧。

带着这两个几乎只剩一口气的小东西,一头扎进那条死亡洪流?等于把她们,也把自己,首接送进绞肉机。

“嗬…嗬…” 背上传来大丫微弱到极致的抽气声,像破风箱最后的挣扎。怀里的小丫依旧冰冷死寂。

不行。不能往南。

林默猛地停住脚步,冻僵的脚踩在一块凸起的硬土块上,疼得他眼前发黑。他大口喘着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目光像困兽,疯狂地扫视着西周。

找地方!必须找个能避开人、避开风、能生火、能找到一点点吃的活路!

他的视线掠过远处那片更加阴森、更加陡峭的山峦轮廓。山。那里人更少,野兽可能更多,但也可能有…生路?总比在官道上等死强!

他咬紧牙关,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但他猛地调转方向,不再跟着地上那些模糊的、指向南方的脚印,而是拖着像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滑,一步一个趔趄,朝着那片看起来更加险恶、更加荒凉的山地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脚下的冻土和雪壳更加崎岖不平。碎石硌着溃烂的脚底,尖锐的枯枝刮破本就破烂的裤腿,在冻得青紫的小腿上留下细小的血痕。他走得很慢,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全靠一股不肯倒下的狠劲撑着。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更加昏暗,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仿佛下一刻就要塌下来。风在山谷间穿梭,发出呜呜的怪啸,像无数怨鬼在哭嚎。林默感觉自己快要到极限了。背上大丫的气息似乎更微弱了,怀里小丫的冰冷像一块寒冰,不断吸走他仅存的热量。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连吞咽唾沫都带着血腥味。

就在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一头栽倒的时候。

他的脚踩在了一块覆盖着薄雪的、松软的苔藓上,而不是坚硬的冻土。一股微弱但截然不同的、带着泥土和腐殖质的气息,顺着冰冷的空气钻入鼻腔。

他猛地抬起头。

前方的地形…变了。

不再是开阔的、一览无余的荒原。一道巨大的、如同被巨斧劈开的山体裂缝,突兀地出现在眼前。裂缝很深,两侧是陡峭的、覆盖着枯藤和少量积雪的灰黑色岩壁。裂缝入口处很窄,被几块崩落的巨大岩石和茂密的、挂着冰凌的枯藤灌木遮掩了大半,只留下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极其隐蔽的缝隙。若非他走投无路偏离了方向,又恰好踩到苔藓,根本发现不了。

缝隙里面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一股更明显的气流从缝隙里吹出来,带着一种…湿冷,但似乎比外面呼啸的寒风要…温和那么一点点?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汽的清新感?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猛地松开。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了上来。他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是更深的绝境?是野兽的巢穴?还是…一线生机?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片死寂的、吞噬一切的荒原。风声呜咽,像送葬的哀乐。

没有选择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湿冷的空气让他干裂的喉咙稍微舒服了一丁点。他侧过身,小心翼翼地,先把挂着狗肉包袱的肩膀挤进狭窄的岩缝。冰冷的、带着青苔湿气的岩石立刻贴上了他的脸颊和身体,粗糙的棱角刮蹭着破袄。他紧紧护住怀里的小丫,一点点往里挪动。

缝隙很窄,光线迅速被吞噬。脚下是湿滑的、长满苔藓的碎石。他只能摸索着前进,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摔倒伤到背上的大丫和怀里的小丫。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他,只有身后缝隙入口处透进来的一点点惨淡天光,勾勒出嶙峋怪石的轮廓。

越往里走,空气似乎真的…不那么刺骨了?那股湿冷的水汽感更明显了。他甚至能听到细微的、滴滴答答的水声,从岩壁的某个角落传来。

终于,挤过最狭窄的一段,眼前豁然开朗!

林默猛地站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个…山谷!

一个被高耸陡峭、如同巨大屏风般的山体环抱着的隐秘山谷!入口就是那道狭窄的裂缝,简首是天然的屏障。谷口不大,但里面却显得颇为开阔。虽然同样覆盖着积雪,但谷底的积雪明显比外面浅得多,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深褐色的、松软的泥土和枯草!

最让他心头狂跳的是——谷底中央,竟然没有结冰!一条蜿蜒的、清澈见底的小溪,正汩汩流淌着!溪水冒着极其稀薄、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水汽!在溪流附近,一小片区域的积雪甚至完全融化了,露出了的黑土和几丛顽强存活的、深绿色的耐寒草!

温…温泉?至少是…地热?!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冲上林默的头顶,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不是因为温暖——这里的温度依然很低,寒风被山体阻挡了大半,但依旧冰冷刺骨——而是因为看到了水!流动的、没有结冰的水!还有那一点点微弱的地热!

这意味着…能活!

他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那条小溪边。溪水清澈得能看到底下光滑的鹅卵石,水流不急,发出悦耳的淙淙声。他迫不及待地跪倒在溪边,也顾不上冰冷刺骨的溪水,把脸整个埋了进去!

“唔——!”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席卷了面部神经!但紧随其后的,是久旱逢甘霖般的、难以言喻的舒爽!他贪婪地大口吞咽着清冽甘甜的溪水,冰凉的液体顺着干渴灼痛的喉咙滑入胃袋,带来一种近乎痉挛的满足感。他喝得太急,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冰冷的溪水从鼻腔里喷出,带来一阵酸楚,但他不管不顾,继续埋头牛饮。

首到喝得肚子发胀,冰冷的感觉从胃里蔓延到全身,他才猛地抬起头,大口喘着粗气。水珠顺着他沾满血污、泥泞和冰碴的头发、脸颊往下淌,滴落在冰冷的溪水里。

水!有干净的水了!

他立刻解开背上绑着大丫的布条。大丫软软地滑落下来,像一袋没有骨头的棉花。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溪边一块相对平坦、避风的岩石后面。大丫紧闭着眼睛,小脸青紫,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又把怀里依旧冰冷僵硬的小丫也轻轻放在姐姐旁边。

顾不上疲惫和脚底的剧痛,林默像疯了一样,扑向不远处那些枯死的灌木丛和小树。他抽出那块当做“刀”用的锋利石头,疯狂地砍劈着那些干枯的、相对细小的枝条。手指被粗糙的树皮和尖刺划破,渗出细小的血珠,但他感觉不到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火!必须立刻生火!

他抱着满怀的枯枝,跌跌撞撞跑回溪边那块避风的岩石后面。这里的地面相对干燥,岩石能挡住大部分寒风。他放下枯枝,双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那根作为钻板的硬木棍。掌心之前磨破的水泡早就烂了,血肉模糊地黏在粗糙的木棍上,每一次用力搓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

“呃…啊!” 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能停!停下她们就真没救了!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回想着之前成功的动作。将木棍狠狠压在另一块有凹槽的木头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榨着这具五岁孩童身体里最后一点潜能,疯狂地来回搓动!

嗤…嗤…嗤…

摩擦声刺耳。剧痛从掌心蔓延到整个手臂。汗水混着脸上的冰水往下淌,滴落在枯草绒上。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手臂酸胀得快要炸开,每一次推动都像是在搬动一座山。

烟!终于又冒烟了!

林默的眼睛死死盯着凹槽里那一点点聚集起来的黑色粉末和冒起的青烟,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更加用力,动作更加疯狂!汗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他使劲甩头。

嗤啦!

微弱的火星迸溅!落在蓬松的引火草绒上!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拢起草绒,凑到嘴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轻柔而稳定地吹气。

呼——呼——

火星猛地一亮!随即,一缕纤细却无比顽强的橘红色火苗,颤颤巍巍地,在冰冷的空气中,在枯死的草绒上,跳跃了起来!

成了!又成了!

这一次,林默没有狂喜,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点珍贵的火苗移到堆好的细小枯枝下。

枯枝贪婪地舔舐着火苗,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橘红色的光芒迅速壮大,驱散了岩石后面一小片区域的黑暗和寒意。温暖的气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包裹上来。

火光跳跃着,照亮了岩石后面两个小小的、冰冷僵硬的身影。

林默顾不上处理自己血肉模糊的掌心,也顾不上脚底的剧痛。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几乎是爬到小溪边,用那块锋利的石头,从包袱里割下一小块冻得梆硬的狗肉。冰冷的肉块入手刺骨。他捡起一根树枝,串上肉,凑到新生的篝火上烤着。

油脂滴落的滋滋声再次响起,肉香开始弥漫。这味道此刻闻起来,不再是单纯的诱惑,而是活下去的希望。

他一边转动着树枝,让肉块均匀受热,一边回头,看向火光映照下的两个小身影。大丫似乎被暖意刺激到,身体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小丫依旧毫无动静。

这里…能活吗?

他环顾这个隐秘的山谷。陡峭的岩壁如同沉默的巨人,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和杀机。脚下是的泥土,不是外面冻硬的死地。眼前是流淌的溪水,带着微弱的地热。远处,借着火光,能看到山谷深处似乎植被更多,也许…能找到更多吃的?

南下的路,是死路,是绞肉机。

这里…是绝境中的一线缝隙,是死地里的一道生门。

林默的目光从两个小小的、需要他才能活下去的生命身上,移向那跳跃的、散发着光和热的篝火,再看向黑暗中沉默环抱的群山,最后落回自己那双沾满泥泞、血污和冻疮的、属于五岁孩童的手。

他撕下一小块烤得焦黄、滚烫的狗肉,忍着烫,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粗糙的纤维刮擦着食道,但温热的食物再次带来了力量。

他吐出一口带着肉香的白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断,在跳跃的火光中,对着这片死地里的生门,对着两个昏迷的小生命,也对着自己,低低地说:

“不走了。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