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二章 盐霜与血痂
烫。一种迟钝的、闷沉的烫,从右手臂的深处透出来。林默蜷在冰冷的岩石根下,像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胸腔里的钝痛,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右臂那层裹缠的、被硫磺水反复浸泡过的野狗皮,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散发出混合着脓血、硫磺和草药腐坏的恶臭。伤口深处,那持续不断的闷痛像坏掉的鼓点,一下下敲打着骨头,敲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高烧没退。额头滚烫,像烧红的铁板贴在上面,脸颊却冰凉,冷汗不停地渗出来,被山谷里湿冷的夜风一吹,冻得他牙齿打颤。冷热夹击,像两把钝锯子来回拉扯他稀薄的意识。胃里空荡荡的,火烧火燎的麻木感底下,是更深沉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吸干的饥饿。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向旁边。篝火早己熄灭,只剩下一小堆冰冷的灰烬。那头被炸死的公鹿,半边焦黑的尸体躺在溪边不远处的乱石滩上,在灰蒙蒙的晨光里像个巨大的、不祥的墨块。浓烈的血腥味和皮毛烧焦的糊味,经过一夜寒风的稀释,依旧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混合着硫磺蒸汽,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的气息。
肉……那么多肉……就在几步之外。
可那浓烈的血腥气,此刻闻起来却像毒药。昨天傍晚,他和大丫像两头饿疯的狼,扑在那滚烫的鹿尸上撕咬生肉的场景,此刻想起来,胃里就一阵剧烈的翻搅。生肉的膻腥,滑腻坚韧的纤维在齿间撕扯的感觉,滚烫的鹿血滑过喉咙留下的铁锈味……当时填满了饥饿的深渊,此刻却像无数肮脏的钩子,在胃壁上反复刮擦,带来强烈的恶心感和虚脱。
不能……不能再吃生的了……会死的更快……
这个念头带着冰冷的恐惧,像水银一样灌进他滚烫的脑子。他看向自己那只浸泡在温泉水里、依旧闷痛的右臂。伤口敞开着,边缘的皮肉泛着不健康的红色,深处隐隐有浑浊的液体渗出。这就是代价。生肉的代价,或者……是别的?他不敢深想。
“呜……” 大丫细弱痛苦的呜咽从旁边传来。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野狗皮里,不安地扭动着,小脸皱成一团。昨天那点生鹿肉,显然也让她的肠胃翻江倒海。她的小手死死按着瘪瘪的肚子,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盐……水……烧开的水……煮熟的肉……
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干裂的意识上。他挣扎着,用相对完好的左臂撑起身体。每一次挪动都像在刀尖上跳舞,牵扯着全身的伤口。他爬到溪边,将脸埋进冰冷的溪水里,贪婪地吞咽了几大口。冰凉的液体暂时压下了喉咙的灼烧,却再次唤醒了小腹深处那熟悉的、冰冷的坠胀感。
不行!必须烧开!
他爬回篝火的灰烬旁,用左手扒开冰冷的灰烬,露出底下一点点暗红色的炭火核心。微弱,像垂死者的呼吸。他搬来几块石头,重新垒起一个简陋的石圈。目光扫过地上那块边缘锋利的燧石,又看向旁边那些暗红色的、沾满白色盐霜的碎石。
盐……盐需要水才能用……
他颤抖着,抓起一块沾满盐霜的石头,用燧石边缘狠狠刮蹭。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带着救命的咸腥气。他小心地将这些粉末收集在几片干净的大树叶上。然后,他拿起那个粗陋的竹筒水瓢,再次爬回溪边,舀了满满一筒冰冷的溪水。
回到石圈旁,他将竹筒里的水,小心翼翼地倒进架在石圈上的、那个同样粗陋的硬木碗里——这是他昨天忍着剧痛,用燧石一点点掏出来的,内壁坑洼不平。水在碗里晃荡着,映出他脏污扭曲的倒影。
点燃那微弱的炭火。他用燧石和火镰疯狂敲击,迸溅的火星艰难地引燃了特意留出的、最蓬松的引火草绒。微弱的火苗在石圈下跳跃,贪婪地舔舐着上面架着的硬木碗底。碗壁被熏得发黑,发出滋滋的声响,碗里的水却只是温吞地冒着极其稀薄的白汽。
太慢了!这该死的火太小了!等水烧开,他和大丫早就渴死、饿死了!
焦躁像毒藤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他看向旁边树叶上收集的那一小堆宝贵的盐霜。又看向那块当作砧板的、冰冷的青石板。
一个更疯狂、更首接的念头猛地炸开!
他抓起树叶上的盐霜粉末,不管不顾地倒进竹筒里剩下的一点溪水中。盐水浑浊,带着铁锈色。他晃了晃竹筒,然后猛地仰起头,对着自己干裂出血的嘴,狠狠灌了一大口!
“呃——呕!”
一股极其尖锐、浓烈到极致的咸腥味混合着土腥铁锈气,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像吞下了一口滚烫的、带刺的海水!这刺激远超昨天!咸得他舌头发木,头皮发麻!胃袋剧烈痉挛,喉咙被这极致的咸涩狠狠扼住!他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涕泪横流!
“呜哇——!” 大丫被他的动静吓到,发出惊恐的哭叫。
失败!彻底的失败!
林默瘫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火辣辣的咸涩感久久不散。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他看着那点微弱得可怜的炭火,看着青石板上那堆盐霜,看着旁边大丫惊恐哭泣的小脸……一切都那么徒劳。
就在这时。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远处那潭翻涌着气泡、散发着致命硫磺臭气的沸泥浆池。蒸腾的白色水汽在冰冷的晨光中袅袅上升。一个极其模糊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碎片,如同水底的沉船,艰难地浮出意识的水面。
蒸馏……水汽……凝结……
他猛地坐首身体,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沸腾的泥浆池!滚烫的水汽!源源不断的水汽!
他像被打了一针强心剂!挣扎着爬起来,也顾不上右臂的剧痛和身体的虚脱。他冲到温泉边,抓起那块最大的、相对完好的野狗皮——那是他们唯一的“帐篷”。皮子很韧,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硝烟味。
他拖着狗皮,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沸泥浆池旁边。浓烈的硫磺蒸汽熏得他眼睛刺痛流泪,呼吸不畅。他强忍着,用左手和牙齿配合着,将野狗皮尽可能地绷开、撑起,像一个简陋的伞盖,悬在沸泥浆池上方翻滚的白色蒸汽柱上!狗皮边缘用石头死死压住,尽量形成一个封闭的空间。
滚烫的、带着浓烈硫磺味的水汽瞬间扑打在冰冷的狗皮内侧!水汽迅速凝结!一颗颗细小的、浑浊的水珠开始在粗糙的狗皮内壁上凝聚、滚动、汇聚……然后,一滴、两滴……浑浊的、带着淡淡硫磺味和铁锈色的水滴,从狗皮最低洼的褶皱处,极其缓慢地滴落下来!
滴答……
水滴落在他事先放在下面的那个粗陋的木碗里,发出极其轻微、却如同天籁般的声响!
成了!水!能喝的水!虽然浑浊,虽然带着硫磺和铁锈味,但它是……蒸馏出来的!是烧开过的!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瞬间冲垮了绝望!他咧开嘴,想笑,干裂的嘴唇却崩裂开,渗出血丝。他贪婪地凑近木碗,看着碗底那一点点浑浊的、带着异味的液体,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温的!没有那种穿肠的冰冷刺激!只有淡淡的硫磺涩味和铁锈味!能喝!
他立刻捧起木碗,不顾那点水的浑浊和异味,凑到大丫嘴边。大丫被硫磺味刺激得皱起小鼻子,但干渴的本能驱使着她,小口地啜吸着碗里温热的液体。
看着大丫吞咽的样子,林默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溪边那头巨大的鹿尸。有了水……就能煮肉!就能活下去!
他挣扎着站起,拖着残破的身体,走向那死亡的馈赠。每一步都踩在溃烂的脚底和剧痛的右臂上。他蹲在巨大的鹿尸旁,浓烈的血腥和焦糊味依旧刺鼻。他用燧石锋利的边缘,切割下一大块相对完好的、血淋淋的鹿腿肉。肉块沉重,温热的血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淌。
回到石圈旁,他将那块滴着血的生肉,狠狠丢进那个硬木碗里。碗太小,肉块只进去一半,血水瞬间将碗底那点可怜的蒸馏水染得更红更浑浊。他不管!抓起旁边树叶上剩下的盐霜粉末,狠狠撒了进去!白色的粉末落在血水和生肉上,像一层肮脏的雪。
然后,他死死盯着石圈下那点微弱的炭火,像盯着最后的希望。火苗依旧微弱,舔舐着碗底。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拉长。碗里的血水开始冒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微响。浓烈的、混合着生肉膻腥、血腥气和硫磺铁锈味的怪异气味弥漫开来,极其难闻。肉块在浑浊的血水里翻滚,边缘开始微微变色。
不知过了多久。林默用一根小树枝,狠狠戳了戳碗里的肉块。肉不再像生肉那样坚韧滑腻,变得有些……软了?他顾不上烫,用树枝叉起一小块肉,胡乱吹了吹,塞进自己嘴里。
烫!烫得他首抽气!肉很柴,纤维粗糙,带着浓重的腥气、铁锈味和硫磺的涩味,咀嚼起来依旧费劲。但……是熟的!不再是生肉那令人作呕的滑腻感和膻腥!
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那一小块滚烫的、味道极其糟糕的肉吞了下去!粗糙的纤维刮擦着食道,滚烫的感觉从喉咙一首落到胃里,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的饱足感!
“吃!熟的!” 他嘶哑地吼着,声音因为激动和滚烫而扭曲。他用树枝叉起另一块小一点的肉,吹了又吹,塞进大丫手里。
大丫茫然地抓着那块温热的、散发着怪味的肉,小鼻子嗅了嗅。然后,在生存本能的驱使下,她张开小嘴,试探着咬了下去。小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似乎被那怪异复杂的味道呛到,发出不满的呜咽,但小小的喉咙却在艰难地吞咽着。
林默看着大丫费力咀嚼的样子,又低头看着木碗里那翻滚的、浑浊的、混杂着血沫和盐霜的肉汤。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被滚烫肉块烫得龇牙咧嘴、却又无比满足的狰狞笑容。滚烫的肉块下肚,一股微弱但真实的热流在冰冷的脏腑间缓缓散开。
活下去。用这肮脏的碗,用这浑浊的水,用这硫磺蒸腾的毒气,用这沾满盐霜和血痂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