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劫灰育新苗
肆虐的洪水终于带着不甘退去,留下千里泥泞和腐臭的淤泥。瘟疫的魔影在铁血焚尸与生石灰的焦灼气息中,也暂时收敛了爪牙。
焦黄的大地,在幸存者们麻木而疲惫的注视下,竟挣扎着透出点点新绿——那是未被完全淹死的稻茬顽强分蘖,或是灾民们用颤抖的手,将最后一点救命粮种撒入淤泥的微薄希望。
德里城外,一片刚清理出来的、相对高燥的泥地上。 我脱下象征帝王的衮冕,只着一身粗布短打,裤腿高高挽起,赤脚踩在冰凉黏腻的淤泥里。手中,不是玉圭,而是一把沾满泥巴的木犁把手。
王承恩和几个同样泥猴般的低种姓“村正”,气喘吁吁地在前面拉着纤绳。
“扶稳了!陛下!”
一个被征调来的老农(原婆罗门庄园的佃把头,此刻只关心收成),紧张地指挥着。木犁在泥泞中艰难地划开一道歪歪扭扭的浅沟。
“娃儿们!看好了!” 我抹了把脸上的泥汗,对着田垄边一群被组织起来、面黄肌瘦却眼神好奇的低种姓孩童吼着,“这沟,就是咱的饭碗!种子撒下去,汗珠子砸下去,秋天才不会饿肚子!”
几个胆子大的孩子,学着我的样子,笨拙地将几粒干瘪的稻种撒进泥沟,再用小脚丫小心翼翼地踩实。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达利特小女孩,撒完种子,竟无师自通地对着泥沟双手合十,用稚嫩的泰米尔语喃喃着:“拜拜…谷神…给饭吃…”
这懵懂的举动,却让旁边拉纤的王承恩眼眶一热。劫灰之上,新苗初绽。这最原始、最朴素的劳作与祈盼,或许才是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真正重生的根基。
201:金鳞藏逆鳞
断链堡的铸铁工坊,炉火依旧日夜不息,但空气中权力的味道己悄然盖过了铁腥。
卡鲁鲁高踞在原本属于葡萄牙总督的、铺着斑鬣狗皮的宝座上,脚下踩着范·德·坎普遗留的、沾着血污的膛线图纸。姆本巴肃立一旁,手中紧握着一柄闪烁着幽蓝寒光、枪管明显比之前更长、更精良的新式火铳。
“大酋长,‘黑矛’(新火铳代号)第三批,一百支,己全部验收。”
姆本巴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绝对的服从,“按照您的吩咐,最好的钢材,最深的膛线,最精确的照门!威力…足以在三百步外,洞穿白鬼最厚的胸甲!”
卡鲁鲁的独眼扫过下方垂首肃立的几十名黑人火枪手——他们手中的“黑矛”闪烁着统一的、令人心悸的冷光。这是完全由墨刃自己掌握、脱离了大明匠作体系的技术结晶!
“好!”
卡鲁鲁低沉的声音在工坊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今天起,‘黑矛营’,只听我一人号令!姆本巴,你就是营主!”
他顿了顿,独眼扫过角落里那些噤若寒蝉、如同行尸走肉般继续劳作的欧陆工匠,“至于这些白鬼…榨干他们最后一点脑子!图纸,工艺,一丝不漏地记录下来!等我们的人彻底学会…” 他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就送他们去陪范·德·坎普!墨刃的刀锋,不需要白鬼的灵魂来玷污!”
金鳞之下,逆鳞己生!来自欧陆的匠魂,如同最好的养料,正在滋养一头挣脱锁链、欲裂土称王的新魔!东非的海岸线上,一个完全独立于大明体系之外、武装到牙齿的黑色强权,己初露狰狞獠牙!
202:胡语诵麟经
德里城北,一处由废弃神庙改建的简陋“社学”。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墨汁和潮湿木头的混合气味,曾经的湿婆神像被移走,只留下空荡的神龛。
十几个年龄不一、穿着粗布衣裳的低种姓孩童,正襟危坐(虽然姿势歪歪扭扭),小脸憋得通红,跟着前方一个瘸腿的老童生(从两广流落至此的落魄秀才),用极其生硬的腔调,一字一顿地念诵: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稚嫩的童音,混杂着浓重的泰米尔或印地语口音,磕磕巴巴,却异常认真。
几个挤在破窗外偷看的低种姓妇女,听着自家娃儿嘴里蹦出这些完全不懂、却感觉“很厉害”的音节,脸上交织着茫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冀。“狗剩!念大声点!”
窗外,浑身泥点刚下值回来的李老三,对着里面一个虎头虎脑、明显有汉人血统的男孩低声吼道,黝黑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那叫狗剩的男孩挺起小胸脯,声音陡然拔高,虽然依旧跑调,却盖过了其他孩子:“苟—不—教—,性—乃—迁—!”
老童生捋着稀疏的山羊胡,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属于“斯文”的光彩。在这片曾经梵音缭绕的土地上,咿呀的胡语童声,正笨拙地啃噬着古老的麟经(指儒家经典)。
虽然生涩,虽然遥远,但这强行播下的种子,正试图在劫灰与异教的土壤中,艰难地萌发出属于“新明”的文化根系。梵音的余韵,在这朴拙的诵读声中,似乎真的…淡了一分?
203:金鳞映寒匕
德里红堡的御书房,烛火通明。一份绘制精美、标注着“北方邦残余叛匪巢穴秘图”的羊皮卷轴,被恭敬地呈放在御案上。
献图者,正是之前“苏摩神酒”风波中因“忠心”未被深究的原土邦财务官拉吉夫。他匍匐在地,姿态谦卑如尘:“陛下天威!叛匪余孽闻风丧胆,此乃小人族侄冒死探得,愿献于陛下,助王师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地图绘制得极其详实,山川地貌、村落分布、甚至标注了疑似匪首的藏身点,看起来无懈可击。王承恩侍立一旁,浑浊的老眼却死死盯着地图边缘一处不起眼的水道标记,那标记的细微笔触,与他记忆中另一份被截获的、婆罗门余孽联络密图上的某个暗记…惊人地相似!
“陛下…”
王承恩刚欲开口警示。异变陡生!拉吉夫匍匐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般猛然弹起!宽大的袍袖中寒光一闪!一柄淬着幽蓝、薄如柳叶的细窄弯刀,带着刺耳的尖啸,毒蛇般首刺我的咽喉!距离太近!速度太快!
“护驾!!!”
王承恩目眦欲裂,嘶声尖叫,枯瘦的身体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速度,竟合身扑向那道致命的寒光!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鲜血瞬间飙溅!染红了御案上的地图!王承恩的身体重重撞在拉吉夫身上,那致命的一刀,深深扎进了他的肩胛!拉吉夫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与疯狂的狰狞,手腕一拧,欲再补刀!
“逆贼!找死!”
殿外值守的刘宗敏如同怒虎般撞破殿门!刀光如匹练般斩下!拉吉夫持刀的手臂齐肩而断!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惨嚎声撕裂了寂静的宫廷!金鳞宝座之前,忠骨浴血!这看似平静的朝堂,暗藏的杀机,从未因天灾的退去而稍减分毫!
204:星火越重洋
伦敦,威斯敏斯特宫。议会冗长而激烈的辩论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东方见闻”所打断。一个自称刚从“神秘东方”游历归来的、穿着考究却带着风尘之色的“学者”(实为受过大明“净街虎”秘密训练的伶人),正用一口流利的牛津腔,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先生们!那并非传说中的黄金国度!而是撒旦在人间的巢穴!那位自封的‘东方皇帝’,用最恶毒的平等邪说,煽动贱民弑杀贵族,焚烧教堂!他们亵渎神灵,强迫高贵的婆罗门学者去教低贱的‘不可接触者’耕作!更可怕的是…”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所有议员的胃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他们正将这种邪恶的‘均田’瘟疫,通过叛乱的奴隶和海盗,散播到新大陆,甚至…我们的港口!想想吧!当伦敦码头那些肮脏的苦力,也喊着‘人人平等’,冲进各位的庄园和银行时…那将是何等末日景象?”
议会大厅内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惊恐的窃窃私语和愤怒的低吼!
“必须阻止这邪恶的东方撒旦!”
“这是对上帝秩序和文明世界的宣战!”
“加大对东印度公司的支持!增派舰队!彻底碾碎他们!”
恐惧与愤怒的种子,在伶人妙舌的浇灌下,迅速在欧罗巴的权力殿堂生根发芽。泰晤士河畔的阴风,裹挟着对东方“平等瘟疫”的无限恐惧,正悄然汇聚,欲化作扑向东方更猛烈的风暴!星火己越重洋,点燃了欧陆朝堂的燎原野望与深深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