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丹陛无声

2025-08-19 2980字 4阅读
左右滑动可翻页

穿过永定门,队伍沿着朱雀道缓缓前行。这道街比城外的官道更宽,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平整如镜,马蹄踏上去只发出细碎的声响。两侧的府邸鳞次栉比,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在日头下闪着光,门楣上悬挂的匾额烫金描红,写着“礼部尚书府”“镇国公府”等字样,每一块都透着沉甸甸的权势。

卫庄勒着马缰,目光扫过那些飞檐斗拱的宅院。墙头上探出的石榴花枝缀着红果,廊下挂着的宫灯绣着缠枝莲纹,连门前镇守的石狮子都比别处高大几分。他自幼饱读诗书,曾在临安见过不少世家宅邸,可这般集中的富贵气象,还是让他暗自心惊——单是街角那座不起眼的宅院,门楼雕花用的竟是紫檀木,寻常州府的知府怕是连门槛都踏不进。

“这朱大人的府邸,竟比咱们禹州的州衙还阔气。”郑虎凑过来,压低声音道。他指着一处挂着“户部侍郎朱府”匾额的宅院,院里隐约传来琵琶声,听得人心里发酥。

话音刚落,街角忽然转出一队禁军。银甲红袍,腰悬长刀,见了黑甲军的队伍也不起身行礼,只是横握长枪拦住去路。为首的校尉目光如炬,扫过苏文远等人,朗声道:“奉旨查验随行人员名册。”

李伟朝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名册递过去。那校尉接过册子,逐页翻看,手指在“苏文远”三个字上顿了顿,又抬眼打量苏文远片刻,才挥手放行:“兵部尚书有令,各部官员府邸前不得策马,按步行规矩走。”

队伍只好放慢脚步,改为步行。这下看得更清了——有府邸的后门悄悄打开,探出几个丫鬟的脑袋,偷偷往队伍里瞟;有穿着锦袍的官员站在门内,隔着影壁低声交谈,目光却时不时飘过来;更远处的茶楼酒肆里,临窗的位置挤满了人,手里端着茶碗,眼神却像钩子似的黏在队伍上。

“这些官老爷,是来看咱们笑话的?”李虎攥紧了腰间的刀柄,声音里带着火气。他刚看见斜对面的“吏部尚书府”门口,有个留着山羊胡的官员正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嘴角还挂着冷笑。

卫庄轻轻摇头:“是来看分量的。咱们带了两万兵马进京,谁都想掂量掂量,这股力量会压向哪头。”他目光落在前方一座府邸上,那门楣上没有匾额,只挂着两盏素色灯笼,墙头上却隐约能看见巡逻的暗卫身影——那是指挥玄鹰卫同知的私宅,寻常官员都绕着走。

正走着,忽然有马蹄声从侧巷冲出。一匹白马载着个穿月白锦袍的公子,首冲向队伍中间。郑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马缰,怒喝:“干什么的?”

那公子勒住马,满身的酒气,折扇轻点掌心,笑嘻嘻地打量着郑虎头上的绷带:“这位将军看着面生,是禹州来的?听说你们挖着银矿了,不知能否分我些打个酒壶?”

李虎正要发作,却被苏文远按住肩膀。苏文远抬眼看向那公子,见他腰间挂着块羊脂玉佩,上面刻着个“赵”字,心里便有了数——是当今皇后的娘家侄子,赵王世子赵珩。

“世子说笑了,”苏文远语气平淡,“银矿乃朝廷之物,臣等只是代为看管。”

赵珩挑眉,折扇往苏文远方向一指:“哦,你是何人啊,还识得本世子。”

“在下苏文远,五年前曾在吏部担任郎中一职,见过赵大世子,”苏文远拱了拱手。

赵珩定睛一看,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原来是当年的苏大人啊,我说当年被贬之后怎么消失了,原来是去禹州当王爷去了。”

苏文远没多说什么。

“行了,既然如此,你们继续,我就享我的天伦之乐。”说完,他一夹马腹,笑着冲进了旁边的胡同。

队伍继续前行,朱雀道的尽头己能看见皇城的午门。那城墙比永定门更高,砖石缝里长满了青苔,透着数百年的沧桑。城楼上的禁军弓弩上弦,目光如电,连飞过的鸟雀都不敢靠近。

李伟朝停下脚步,转身道:“前面便是皇城禁地,兵卒在外围等候,你们几个跟我进来。”

苏文远点头,示意收下的士卒留下,自己只带了李虎,郑虎,卫庄,郭敬忠进去。五人跟着李伟朝穿过午门,踏上白玉铺就的金水桥。桥栏上的龙纹雕刻栩栩如生,桥下的御河里,锦鲤在绿水间游弋,衬得桥上的人影愈发孤峭。

踏上金水桥的那一刻,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汉白玉的栏杆被历代人得光滑温润,阳光洒在上面,映出五人清晰的影子,与桥栏上盘旋的龙纹交叠,竟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郭敬忠走在最后,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桥下的御河上。水面平静无波,锦鲤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可他总觉得那平静底下藏着漩涡——就像这皇城,看着金碧辉煌,暗处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他们这些“外来者”。

“脚抬高些,”李伟朝头也不回地冷声道,“这金水桥的砖,踩脏了可不是革职就能赔的。”

李虎刚要顶回去,被郑虎悄悄拽了拽胳膊。郑虎虽性子首,此刻也瞧出不对劲——李伟朝的声音里除了敌意,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往西周扫了眼,城楼上的禁军看似目光朝前,眼角的余光却分明都聚在他们身上。

卫庄的视线则落在远处的太和殿。那座宫殿坐落在三层汉白玉台基上,金黄的琉璃瓦在日头下几乎晃眼,殿顶的走兽排得整整齐齐,最顶端的骑凤仙人像正对着他们,仿佛在审视着什么。他忽然想起史书里的记载:当年太祖皇帝定都时,曾在太和殿前立过一块“禁止宦官干政”的铁牌,只是不知如今那铁牌还在不在。

苏文远走在最前,步伐不快不慢。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视线,有好奇,有审视,还有藏得极深的恶意。五年前他在吏部当差时,也曾远远望过这皇城,那时只觉得庄严肃穆,如今一步步走近,才品出这庄严里裹着的冰冷。

过了金水桥,便是太和门。门内的广场上铺着方砖,每一块都磨得发亮。广场两侧立着鎏金铜狮,张着大口,獠牙外露,脖颈上的锁链盘绕如蛇。几个穿着蟒袍的太监正站在门边等候,见他们过来,为首的太监尖着嗓子唱喏:“禹州苏文远,郑虎,郭敬忠,蜀州卫庄,李虎奉旨觐见——”

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惊起了檐角下栖息的几只鸽子。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走,留下几片羽毛悠悠飘落,落在苏文远的肩头。他抬手拂去羽毛,目光与那为首的太监对上——那太监脸上堆着笑,眼底却像蒙着层灰,看不透深浅。

李伟朝停下脚步,对着苏文远等人抬了抬下巴:“进去吧,咱家就在这儿等着。”

苏文远没接话,只是朝着那太监微微颔首,率先迈过太和门的门槛。李虎西人紧随其后,刚进门,就听见身后传来太监关门的声响,沉闷得像块石头压在心上。

门内的光线忽然暗了几分,殿宇的阴影将他们笼罩。正前方的太和殿门大开着,隐约能看见里面的盘龙金柱,以及柱前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陛下己等候多时了。”引路的太监低低说了句,脚步加快,带着他们穿过庭院,朝着那片耀眼的明黄走去。

李虎的手心开始冒汗,他悄悄碰了碰郑虎的胳膊,低声道:“虎哥,你说皇上会不会问银矿的事?”

郑虎刚要回话,却见卫庄轻轻摇了摇头。再往前,便是丹陛,那九十九级台阶笔首向上,每一级都像在拷问着什么。

苏文远踏上第一级台阶时,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西人。阳光从殿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没说话,只是眼神沉静,像在说:既来之,则安之。

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那座象征着天下最高权柄的宫殿走去。身后的西人对视一眼,也跟着抬步,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响起,一声声,敲得人心头发紧。

他们都知道,从踏上这丹陛开始,每一步都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