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孤城夜谈
阳平城的城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带着铁锈的吱呀声里，混着残兵们压抑的啜泣。苏文远踏着满地碎石穿过瓮城，目光扫过城根下蜷缩的伤卒，他们身上的甲胄早己看不出原色，凝固的血渍在暮色中泛着暗沉的光。
“王爷，先入府歇息片刻？”赵靖拄着长枪，声音因连日嘶吼变得沙哑，“属下己让人备了些吃食。”
苏文远摇头，指尖叩了叩腰间佩剑：“先去城楼看看。”
登上城头的石阶陡峭而湿滑，每隔几级便有暗红色的印记。郑虎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映得两侧箭孔狰狞如兽口。到得城楼之上，晚风裹挟着硝烟气息扑面而来，将苏文远的披风掀起一角。
“那处是凉军主营。”赵靖指向城西三里外的篝火群，火光连绵如星，在旷野上烧出一道刺眼的弧线，“萧彻的先锋营就扎在那里，白日里还派了三拨人来骂阵。”
苏文远俯身看向城下，护城河早己干涸，沟谷里堆满了断箭与马尸。他忽然注意到城墙中段有处塌陷的缺口，用圆木与沙袋仓促堵着，边缘还挂着几缕破碎的黑衣——那是凉军的军服颜色。
“昨日卯时破的缺口。”赵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声音低了几分，“凉军敢死队搭着云梯往上冲，弟兄们用滚石堵了半个时辰，才算把口子守住。”他顿了顿，抬手抹去眉骨上的血痂，“牺牲了七百多弟兄。”
城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郑虎厉声喝问的声音穿透夜色。苏文远扶着垛口向下望去，只见几个伤兵正围着粮车争吵，其中一人怀里抱着个面黄肌瘦的孩童，孩子正抓着半块硬饼子狼吞虎咽。
“是城西张屠户的孙子。”赵靖叹了口气，“城破那天，他爹娘把他塞进地窖，自己引着凉军往火油库跑了。”
苏文远沉默片刻，解下腰间水囊扔给郑虎：“让伙房多煮些米汤，伤兵和孩子先分。”他转向赵靖，“粮草还能撑几日？”
“最多两日。”赵靖苦笑，“昨日搜遍全城，只找到百余石糙米，还是从城隍庙的老鼠洞里挖出来的。”
夜风忽然转急，吹得残破的“赵”字大旗猎猎作响。苏文远望着西方天际，那里的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涌而来，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郑虎。”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风中异常清晰，“你带五百精骑，连夜回乱石山峡谷设伏。”
郑虎一愣：“王爷是说，凉军会来追？”
“萧彻为人多疑，今日见我军轻易入了阳平，定会派哨骑探查。”苏文远指尖在城砖上轻轻敲击，“峡谷两侧崖壁陡峭，正好给他们留份‘大礼’。”他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矢，搭在弓上指向远处的烽火，“记住，只袭扰，不恋战，天亮前务必返回。”
郑虎抱拳应下，转身时铠甲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城楼上格外分明。苏文远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石阶尽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回头便见魏成端着个粗瓷碗走来，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米汤。
“王爷，趁热喝口吧。”魏成的声音还带着些微颤抖，“赵将军说，您从乱石山一路赶来，粒米未进。”
苏文远接过碗，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望着城下渐次熄灭的篝火，忽然想起林砚临行前的嘱托——“禹州是根基，阳平是屏障，两者失一，皆难保全。”
“魏将军。”他忽然问道，“你可知凉军先锋主将是谁？”
魏成愣了愣，随即摇头：“只知是个年轻将军，银甲白马，据说……是萧彻的义子。”
苏文远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顿，米汤在碗里晃出细碎的涟漪。他想起五年前在京城见过的那个少年，彼时对方还穿着世子蟒袍，在御花园的桃花树下与人对弈，眉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傲气。
“萧立……”苏文远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粗瓷碗沿硌得指节泛白。
魏成在一旁听着，忽然恍然道：“对，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听说原是京城萧家的旁支，后来家道中落，才被萧彻收在身边。”
城楼上的风更紧了，卷着远处隐约的马嘶掠过耳畔。苏文远望着凉军营地方向那片跳动的火光，眼前却浮现出御花园里的场景——那年春闱放榜，新科进士在琼林苑赴宴，他陪着父皇巡视，正见个穿月白蟒袍的少年蹲在桃树下，用树枝在泥地上画棋局。
“这步棋走得险。”当时他忍不住多嘴，少年抬头看他，眼里没半分对亲王的敬畏，反倒指着棋盘笑道：“险棋才有胜算，大人敢赌么？”
那时的萧立，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跳脱，哪像如今，成了萧彻麾下挥师南下的先锋。
“王爷？”魏成见他出神，小声唤了句。
苏文远回过神，将空碗递给魏成，指尖在城砖上轻轻：“萧立此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思缜密。他让五千骑兵在城下挑衅，却不急于攻城，恐怕是在等萧彻的主力。”
他抬头望向夜色深处，乱石山的方向隐没在黑暗里，郑虎的五百精骑想必己在峡谷设伏。只是面对萧立这样的对手，这点“大礼”，够不够让他乱了阵脚？
“赵将军！”苏文远忽然扬声，城楼下传来赵靖的回应。“传令下去，今夜轮流值守，任何人不得懈怠。”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冷意，“告诉弟兄们，明日天亮，咱们就给萧立回份‘贺礼’。”
夜风卷着残破的旗帜猎猎作响，像是在应和他的话。苏文远扶着垛口的手缓缓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萧立，五年不见，你的棋路，该变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