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船驶入江州水域时,恰逢一场夜雨。周老伯披着蓑衣站在船头,望着两岸掠过的芦苇,手指不自觉地着船底夹缝里的陶瓶。雨丝打在舱板上噼啪作响,倒成了最好的掩护。
“老伯,前面就是江州码头了。”掌舵的伙计压低声音,“听说这几日盘查得紧,李嵩的人刚在码头添了岗。”
周老伯“嗯”了一声,从舱里摸出个粗布口袋:“把这筐瓷器搬到最上面,就说赶着交货的。”口袋里是些碎银,早备好给码头差役的“过路钱”。
船刚靠岸,果然有两个佩着“李”字令牌的兵卒上前,靴底碾过湿滑的跳板,目光像钩子似的扫过货箱:“装的什么?”
“回官爷,是景德镇的新瓷,给刺史府送的。”周老伯递过碎银,脸上堆着笑,“周刺史的生辰快到了,这是商户们凑的贺礼。”
兵卒掂了掂银子,又踢了踢最上面的瓷筐,见里面果然是些描金绘彩的碗碟,便挥挥手放行:“快点卸,别挡着道。”
周老伯谢了恩,指挥伙计卸货,眼角却瞟着码头西侧的石阶——那里站着个挑着货担的汉子,帽檐压得极低,正是沈府在江州联络的商户。两人目光一碰,汉子便挑着担子往城东去,周老伯会意,借口找茅房,悄悄跟了上去。
转过两条巷弄,汉子才停下脚步,引着他进了间关着门的茶馆。后院里,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中年人正等着,见周老伯进来,忙拱手道:“周老伯一路辛苦,我是周刺史府里的幕僚,姓秦。”
周老伯从怀里摸出陶瓶:“东西带来了,务必亲手交到周刺史手上。”
秦幕僚接过陶瓶,指尖触到瓶身的凉意,眉头微蹙:“李嵩的人这几日盯得紧,府里连采买的仆妇都要搜身,怕是得等入夜才能递进去。”他顿了顿,“沂州那边……真如信中所说?赵奎降了南蛮?”
“商队亲眼见的,还有滁州传来的密信。”周老伯想起小三子的话,声音沉了沉,“青萍荡藏着南蛮的粮草,江州怕是迟早要遭殃。”
秦幕僚不再多问,将陶瓶藏进袖中:“老伯先去客栈歇着,有回信了,我自会派人通知。”
夜色降临时,刺史府后园的角门悄悄开了道缝。秦幕僚猫着腰穿过湿漉漉的回廊,见书房还亮着灯,便轻叩门板:“大人,药熬好了。”
“进来。”里面传来个沙哑的声音,带着久病的虚浮。
周衍正坐在窗边,手里捏着枚黑子,对着棋盘出神。烛火映着他鬓边的白发,比三年前沈知言见过时更显苍老。桌上的药碗还冒着热气,药味混着墨香,在屋里弥漫开来。
“今日码头……”周衍落下棋子,声音没什么起伏。
“沈府的船到了,带了东西来。”秦幕僚关上门,从袖中取出陶瓶,“是林砚的信。”
周衍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半晌才道:“打开吧。”
陶瓶里的信纸展开,那十六个字刺得他眼生疼。尤其是“旧仇新恨”西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节发白——他儿子当年就是被李嵩的人诬陷通敌,在牢里活活打死的,尸骨至今还埋在乱葬岗。
“青萍荡的粮草……”周衍的声音有些发颤,“滁州的密信,你也看过了?”
“看过了,王刺史的幕僚说,南蛮的运粮队昨夜己从青萍荡出发,往庐江去了。”秦幕僚低声道,“赵奎许了庐江为质,怕是要引南蛮借道江州,首取沂州。”
周衍将黑子重重拍在棋盘上,黑子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李嵩这老贼!当年害我儿子还不够,如今竟要借南蛮的刀,斩尽先帝旧部!”
“大人息怒。”秦幕僚忙道,“林砚还附了张图,说是投石机的样式,能破营寨。”
周衍展开图样,目光从木架、铁环、配重箱上一一扫过,忽然冷笑一声:“他倒会拿捏我的心思。烧粮草,截人质,这是逼我跟他联手。”
“可眼下确实是机会。”秦幕僚急道,“李嵩的主力在滁州,南蛮的粮草又露了踪迹,只要咱们……”
“你以为林砚是真心帮我报仇?”周衍打断他,指尖点在棋盘上的“江州”位,“他要的是江南六州联手,我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子。”话虽如此,他却捡起地上的黑子,重新落回棋盘,“但这颗子,我得当得值。”
他起身走到书案前,取过纸笔,写下几行字,又盖上私印:“告诉那老伯,青萍荡的火,我派人去放。庐江的人质,让他转告林砚,我派三百死士去截,但江州的防务,需他派一队精骑来助——就说,我要守着城,看李嵩和南蛮怎么死。”
秦幕僚接过信纸,见上面写着“三更放火,五更劫营,江州城门,候君铁骑”,眼中泛起亮光:“大人放心,属下这就去安排!”
夜雨还在下,周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忽然从抽屉里取出个褪色的长命锁,那是他儿子的遗物。锁上的铜锈被得发亮,他握紧锁,指腹抵着冰冷的铜面,像是在汲取什么力量。
三日后,沂州城楼。
林砚正看着张铁匠新造的投石机,陈松忽然拿着封信奔上来,声音里带着兴奋:“大人!江州回信了!”
信纸展开,周衍的字迹力透纸背,比池州刺史的八个字多了几分锋芒。林砚读到“候君铁骑”西字时,抬头望向江州的方向,那里虽隔着千山万水,却仿佛能看见一场大火正在青萍荡燃起。
“陈松,”林砚将信纸递给沈清禾,“挑两百名最精锐的骑兵,备足干粮,今夜就出发,从水路绕去江州。告诉周衍,他守城门,我来断后。”
沈清禾看着信上的字,忽然笑道:“周刺史终究还是按捺不住。”
“不是按捺不住,是没得选。”林砚望着城下操练的士卒,“李嵩和南蛮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不接咱们的手,就只能等死。”
正说着,去青萍荡探查的士卒回来了,浑身湿透,脸上却带着喜色:“大人!青萍荡昨夜起了大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南蛮的粮草怕是烧得差不多了!”
林砚与沈清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风卷着云掠过城头,远处的护城河上,水鸟被惊得飞起,划出道道残影。
“看来,”林砚握住城垛上的铁栏,掌心传来冰凉的触感,“江州的子,落得很准。”
沈清禾望着他映在火光里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场博弈里,没有谁是纯粹的棋子。周衍为了报仇,池州为了自保,沂州为了守土,每个人都在借着棋局,下着自己的棋。
而那些藏在暗处的子,正在一步步走向明处。青萍荡的火,庐江的劫,江州的城门……终会连成一线,将这盘乱棋,彻底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