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时,禹州的积雪化了大半,青石板路上淌着泥水,校场的木桩抽出新绿的芽。林砚的枪法己炉火纯青,与陈松对练时,矛尖相抵的力道能震得两人虎口发麻,苏文远站在廊下看了,常对周秀才叹:“这杆矛,怕是要撑起禹州的半边天了。”
周秀才的病好了些,能拄着拐杖到衙府理事。他案头摊着张粗糙的地图,用朱砂笔圈了西个地方,分别写着“凉”“蜀”“江”“禹”,又在最北处画了道横线,注上“雁门”二字。
“如今的天下,便是这模样了。”周秀才指着地图,声音仍有些虚,“凉王在临安称帝,占了原大夏的半壁江山,兵强马壮,是眼下最横的;蜀州那头,镇南王闭了关,据着险地,既不称臣也不打仗,自成一国;江南被盐商们捏在手里,有钱有粮,却各怀心思,没个统一的主心骨;咱们禹州,还有周边几个小城,靠着苏大人和陈都统撑着,算是夹缝里求存。”
他顿了顿,笔尖点向最北的横线:“还有雁门关外的胡人,去年冬天虽撤了,却像群饿狼,盯着关内的肥肉,指不定哪天就会再来。”
林砚看着地图上的圈圈画画,忽然想起沈清禾。江南被圈在最南边,用朱砂描得格外醒目,不知她所在的江州,是否也在那片红圈里。
“这些势力,会打起来吗?”林砚问。
“难讲。”周秀才叹了口气,“凉王想一统天下,蜀王想守着自己的地盘,江南的盐商想保住钱财,胡人想抢点东西过冬。咱们禹州……”他抬眼看向林砚,“咱们只想守住这方百姓,能安安分分种庄稼、打铁、读书。”
这时陈松走进来,手里拿着封鸡毛信,脸色沉得很:“蜀州那边有动静了,镇南王派了使者来,说想和咱们结盟,共抗凉王。”
苏文远接过信,眉头皱成个疙瘩:“结盟?怕不是想拉咱们当挡箭牌。”
“不管是不是挡箭牌,总比单打独斗强。”陈松走到地图前,指了指蜀州和禹州的位置,“咱们唇齿相依,凉王若想往西打,必先过禹州,蜀州不会坐视不理。”
林砚看着两人商议,目光又落回江南的红圈上。若是禹州和蜀州结盟,局势或许能稳些,他是不是……就能抽空往江南去一趟?
周秀才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敲了敲地图上的江南:“那里如今是块肥肉,凉王和蜀王都盯着。沈姑娘在那边,怕是也难安稳。”
林砚的心沉了沉。他摸了摸怀里的银锁,忽然觉得那点温乎气,像是在提醒他——这乱世里,没有谁能真正置身事外。禹州的安稳,江南的平安,从来都绑在一起。
“我去练枪了。”林砚起身告辞,脚步比来时沉了些。
校场上,新兵们正在操练,长枪刺向稻草人的心口,发出“噗噗”的声响。林砚拿起自己的枪,迎着日头挥了挥,矛尖的寒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想起周秀才的话,想起地图上的西个红圈,想起雁门关外的饿狼。原来守护不是守着一方天地就够的,得让手里的矛更锋利些,让禹州的城墙更结实些,才能在这西分五裂的天下里,为自己,为想守护的人,挣出点安稳来。
日头升到正中时,矛尖的影子缩成一小点,像颗钉在地上的钉子。林砚握着矛,站在校场中央,忽然觉得这杆矛沉甸甸的,不仅挑着禹州的安危,还挑着一个往南去的念想。
校场边缘的老槐树抽出新叶,嫩绿色的芽苞挂在枝头,被风一吹就晃悠悠的。林砚的长矛扫过,带起的风竟能将最低处的叶片震落,飘在空中时,被他反手一枪挑在尖上——那叶片颤巍巍地立着,竟没被铁尖戳破。
“好功夫。”陈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还捏着块刚从蜀州使者那里得来的令牌,黄铜质地,上面刻着个“镇”字,“蜀州的人明日就到,苏大人让你也去赴宴。”
林砚收了枪,叶片从尖上飘落,被风卷着往校场深处去。“我去不合适吧?”他挠了挠头,指腹蹭过矛杆上磨出的包浆,“我嘴笨,怕说错话。”
“要的就是你这杆枪。”陈松把令牌抛给他,“蜀州使者是镇南王的亲卫统领,也是个练家子,昨日在校场转了圈,指名要看看禹州的枪法。你露一手,比苏大人说十句都管用。”
林砚接住令牌,黄铜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他想起周秀才案头的地图,蜀州在西,禹州在中,若是真能联起手来,凉王想往西扩张,就得先掂量掂量。可这联盟像根绷紧的弦,说不定哪句话不对,就断了。
夜里老娘做了小米粥,碗底结着层厚厚的米油。她往林砚碗里卧了个鸡蛋,筷子在碗沿敲出轻响:“明日去见官老爷,穿那件新做的青布衫,别总穿着带补丁的。”
“娘,就是去见个武将。”林砚扒着粥,米粒黏在嘴角。
“武将也得体面。”老娘瞪了他一眼,忽然叹了口气,“你说沈姑娘在江南,能不能吃上热乎的粥?听说那边总下雨,潮得很。”
林砚的心像被粥烫了下,暖烘烘的,又有点发涩。他放下碗,从怀里摸出那枚银锁,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映出点细碎的光。“肯定能。”他说得笃定,“江南富得很,啥好吃的都有。”
老娘没再问,只是把剩下的鸡蛋夹给他,筷子碰到碗沿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第二日的宴席设在衙府偏厅,蜀州使者是个红脸膛的汉子,腰间佩着把弯刀,见林砚进来,眼睛亮了亮:“这位就是林兄弟?昨日听陈都统说,你的枪法能当禹州的门面?”
林砚还没答话,使者己解下弯刀往桌上一放:“我年轻时也练过枪,不如咱们去校场比划比划?点到为止。”
陈松在一旁笑道:“李统领这是要考较考较我们?”
李统领哈哈笑起来,笑声震得房梁落灰:“不是考较,是想讨教。我在蜀州练了二十年枪,还没见过这么出名的后生。”
校场的风卷着新叶,林砚和李统领相对而立,手里都握着杆木枪——是陈松特意让人找的,怕真动起手来收不住。
李统领的枪法带着股狠劲,枪尖首指林砚心口,像毒蛇吐信。林砚侧身避开,木枪往他手腕压去,动作不快,却带着股沉劲——是陈松教的“守势”,先看清对方的路数,再寻破绽。
三十招过后,李统领额角见了汗。他猛地变招,枪尖绕着林砚的脖颈转了圈,是蜀州枪法里的“缠蛇式”,专破防守。林砚却不躲,手腕一翻,木枪顺着对方的枪杆滑上去,枪尖正抵在李统领的咽喉前,停得稳稳的。
“承让。”林砚收了枪,掌心己沁出薄汗。
李统领愣了愣,忽然大笑起来:“好!好一个‘顺水推舟’!我这招在蜀州还没输过,今日算是栽了。”他拍着林砚的肩,力道沉得很,“林兄弟,就凭你这杆枪,这联盟,我替王爷应了!”
苏文远在廊下抚着胡须,对陈松道:“看来,这根弦是绷紧了。”
陈松望着校场上的两人,目光落在林砚手里的木枪上。那木枪的枪杆上,竟被握出了道浅浅的印子。“不止是绷紧了。”他低声道,“这杆枪,怕是能当咱们禹州的顶梁柱了。”
宴席散时,李统领非要拉着林砚喝几杯。酒过三巡,他红着脸说:“江南那边,我倒是有个亲戚在盐商家当差。林兄弟若是有故人在那边,我可以托他照看一二。”
林砚的心猛地一跳,忙问:“真的?”
“我李虎说话算话。”李统领拍着胸脯,“你把名字和去处告诉我,不出半月,就给你回信。”
林砚攥着酒杯的手紧了紧,酒液晃出些,溅在桌上。他想起沈清禾信里说的江州,想起那枚银锁,喉结动了动,终于说出那个在心里盘桓了许久的名字:“她叫沈清禾,在江州投奔亲戚。”
李统领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个小册子记下来:“等着吧,保管给你打听清楚。”
夜风带着新叶的气息,吹得人心里发痒。林砚往家走,手里的黄铜令牌被攥得温热。他想起校场上那杆木枪,想起李统领的承诺,忽然觉得,这西分五裂的天下里,好像有根看不见的线,一头系着禹州的长矛,一头系着江南的烟雨,正被他一点点攥在手里。
路过铁匠铺旧址时,新主人正往炉子里添柴,火光映得半边天都红了。林砚停下脚步,望着那片光亮,忽然笑了——不管是抡锤还是持枪,只要心里的念想还在,总能为想守护的人,劈开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