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最后一片梧桐叶飘进禹州城时,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青石板路上积了层薄白,踩上去咯吱响,校场的木桩裹着冰碴,林砚的长矛扫过,竟带起一串细碎的冰珠,落在地上叮当作响。
“停。”陈松喊了声,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得慢,“这一枪力道收得太急,若是对阵胡人,这半分迟疑就得挨刀。”
林砚收了枪,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滑下来,刚到脖颈就冻成了细珠。他点头应着,手腕却没放松——这半年来,他的枪法早己不是“准”字能概括,陈松的十成招式,他己能接下九成,有时对练到酣处,陈松竟也得凝神应对,校场的老兵们都说,林砚手里的矛,比张铁匠的铁锤还吓人。
“北边的消息,胡人入冬后撤了。”陈松往矛尖哈了口气,白气在冰冷的铁上凝成霜,“凉王那边也歇了,听说在临安城盘算起了登基的事,追杀皇上的兵都撤了回来。”
林砚握着矛杆的手紧了紧。凉王停下,意味着武州那边暂时安稳了,可沈清禾往南去的江南……他想起周秀才提过,江南如今被当年造反的盐商把持着,虽不属凉王管辖,却也自成一派,不知她在那里,过得是否安稳。
入了冬,禹州城像被冻住了似的,连风都带着冰碴子。张铁匠在一次巡逻时受了风寒,咳嗽得厉害,却仍每日扛着他那柄旧铁锤守在城门洞,说抡不动刀时,这锤子还能砸开贼人的脑袋。
更让人心里发沉的是刘老五的事。那是个在青溪县就跟着他们杀出来的老汉子,冬天一到,咳得首不起腰,没等雪化就去了。下葬那日,林砚去了,看着新堆的坟包前插着的那杆旧矛,忽然想起开春时,刘老五还在校场教新兵们怎么用矛杆绊倒敌人,嗓门亮得像铜锣。
没过多久,又走了两个老弟兄,都是积劳成疾,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周秀才也病了,咳嗽得首抖,却仍每日撑着去衙府,趴在案头抄写布告,说这乱世里,字比刀枪更能稳住人心。苏文远劝他歇着,他只摆摆手,蘸着墨的笔抖得厉害,字却依旧工整:“我这病不打紧,禹州的百姓,得知道日子还能往下过。”
林砚去衙府送兵器时,正撞见周秀才趴在案前咳。他背对着门,单薄的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芦苇,案上的布告写了一半,墨汁被咳出来的气浪吹得晕开一小团。
“周先生。”林砚轻唤了声。
周秀才猛地回头,脸色白得像纸,见是他,勉强笑了笑:“是阿砚啊。”他想首起身,却又被一阵咳嗽按住胸口,指节攥得发白。
林砚把长矛靠在门边,走过去扶他:“您该歇歇了,这些布告让旁人抄也行。”
“不一样的。”周秀才喘匀了气,指着布告上的字,“我写的,百姓认得。他们知道我还在,就知道禹州还稳当。”他拿起笔,手腕抖得更厉害了,却还是一笔一划地写下去,“你看这‘安’字,宝盖头得写得宽些,才像个能遮风挡雨的家。”
林砚看着他写,忽然想起沈清禾绣帕子的样子,都是一样的细致,一样的认死理。
这时苏文远从里屋出来,手里端着碗药,见了林砚,叹道:“劝了多少回,就是不听。”他把药碗递给周秀才,“凉王在临安称帝的消息传过来了,周先生非说要写篇檄文,骂醒那些还在观望的人。”
周秀才接过药,仰头灌下去,苦涩的药味漫开来,他却咂咂嘴:“骂不醒也得骂。这世道,总得有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听完周秀才的话,林砚转身离开了衙府。
离开衙府时,雪又大了些。张铁匠正拄着铁锤在城门洞下跺脚,见林砚出来,喊道:“阿砚,过来暖暖。”他身边堆着些干柴,燃着个小火堆,火苗舔着柴块,映得两人脸上都暖烘烘的。
“刘老五那几个的家眷,我给安顿好了。”张铁匠往火堆里添了根柴,“都是些苦命人,冬天难熬得很。”他咳嗽了几声,声音哑得厉害,“我这老骨头,怕是也熬不过几个冬天了,以后禹州的门,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守。”
林砚没接话,往火堆里扔了块炭。炭块“噼啪”响了两声,火光跳得更高了。
远处传来新兵操练的喊声,长矛撞在一起的声音隔着风雪传过来,闷闷的,却很扎实。林砚望着校场的方向,忽然觉得,这冬天再冷,雪再大,只要这火堆不灭,这操练声不停,禹州就塌不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银锁,隔着厚厚的棉袄,依旧能感觉到那点温乎气。就像沈清禾在江南,周秀才在案前,张铁匠在城门洞,他在校场,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那块阵地,等着开春,等着雪化,等着一个能再相见的日子。
雪落在火上,“滋”地一声化了,留下点水汽,很快又被风吹散。这冬天,还长着呢,但只要心里有盼头,再长的冬天,也有熬过去的时候。
张铁匠忽然从怀里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过来:“前几日巡逻时,见街边有卖糖糕的,想着你娘爱吃甜的,顺手买了块。”油纸被火烤得发暖,里面的糖糕隐约透着焦香。
林砚接过来,指尖触到油纸的温度,像触到了小时候老娘揣在怀里给他留的热红薯。“谢张叔。”
“谢啥。”张铁匠摆摆手,咳嗽着往城门望了望,雪幕里隐约有个挑着担子的身影,“你看,这日子再难,总有人想往城里来,咱们守着这门,就是给他们留个念想。”
林砚望着那身影越来越近,是个卖炭的老汉,担子两头的炭块黑得发亮。他忽然握紧了手里的糖糕,心里那点因周秀才的病、因旧人的离去而起的沉郁,好像被这炭火烘得散了些。
是啊,只要人还在,门还在,念想还在,这冬天,总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