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禾启程的前一日,禹州下了场小雨。
雨丝斜斜地织着,把铁匠铺的屋檐打湿了,滴下的水珠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坑,晕开一圈圈湿痕。沈清禾坐在窗边,手里捏着给林砚老娘绣的帕子,素白的细布上,一朵兰草刚绣了半朵,针脚比鞋垫上的更密些,丝线在指间绕了三圈,才迟迟落下一针。窗外的雨打在梧桐叶上沙沙响,她望着院角那堆被雨水泡得发胀的柴火,忽然想起刚来时,林砚就是在那里劈柴,斧头落下的声音震得她心口发慌。
林砚在铁匠铺里打磨兵器,雨声混着锤子敲铁的脆响,倒显得格外静。张铁匠把烧红的铁块夹出来,看他锤头落得有些偏,火星溅在铁砧边缘,忍不住道:“明日人就走了,你这心不在焉的,当心砸了手。”
林砚“嗯”了一声,锤头却还是偏了,火星溅在湿漉漉的地上,“滋”地一声灭了,留下个深色的印子。他盯着那印子看了片刻,忽然把锤子往铁砧上一放:“张叔,我去劈点干柴。”
后院的柴棚里堆着前几日劈好的木柴,他拿起斧头,一下下劈下去,力道却没个准头,有的柴劈得西分五裂,有的只裂开道缝。雨停时,他劈了满满一筐,胳膊上的青筋突突跳,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闷堵,却半点没散。
傍晚雨停时,陈松让人送来了两匹棕红色的马,马背上驮着一小袋干粮和伤药。他亲自来的,站在院子里看了看沈清禾收拾的小包袱——那包袱叠得方方正正,边角都对齐了,一看就是细致人做的活。他又看了看林砚,道:“护送的弟兄明早在城门口等,都是去过襄阳的,路熟,你放心。”
“多谢陈都统。”沈清禾福了福身,指尖在包袱角捏出道白痕,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昨夜翻来覆去没睡好,总觉得那两匹马可真扎眼,像在提醒她,这场短暂的安稳要结束了。
陈松摆摆手,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圈,又对林砚道:“你明日不用去铁匠铺了,送她到城门口吧。张铁匠那边我打过招呼了。”
林砚没说话,只是把劈好的柴往厨房搬,木柴相撞的声音闷闷的。
夜里吃饭,老娘把过年时舍不得吃的腊肉都端了出来,肥瘦相间的肉块在碗里冒着热气。她一个劲往沈清禾碗里夹,筷子碰到碗沿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到了襄阳记得好好吃饭,别学那些大家闺秀节食,你看你这手腕细的,一阵风就能吹跑。”老娘絮絮叨叨的,眼圈红了,“要是在那边待不惯,就回禹州来,伯母给你做小米粥,放你爱吃的红枣。”
沈清禾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低头扒了口饭,米粒在嘴里嚼了半天,才低声道:“会的,伯母。”她想起这几日老娘总在灶台前转悠,知道她爱吃软和的,煮小米粥时总多熬半个时辰,锅底结着层厚厚的米油。
饭后,沈清禾把绣了一半的帕子拿出来,递到老娘手里。帕子上的兰草只绣了半朵,叶子却舒展得很,像极了禹州田埂上常见的那种,风一吹就晃悠悠的。“本想绣完再走的,实在来不及了……”她声音有点发涩,“等我到了襄阳,绣完了给您寄回来。”
老娘接过来,指腹抚过细密的针脚,宝贝似的揣进怀里:“不用寄,不用寄,这样正好,留个念想。”她拉着沈清禾的手,那双手昨天还在纳鞋底,指尖带着点薄茧,不像刚开始那样光滑了,“夜里凉,我给你找床厚点的被子。”
林砚站在门口,看着沈清禾帮老娘收拾碗筷,瓷碗在她手里转得稳稳的,不像刚来时那样总打滑。看着她把自己用过的粗布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脚,裙摆压得平平整整,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雨水泡过的柴火,烧不起来,也晾不干,堵得人发慌。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沈清禾就起了。她换上了周秀才送的那件月白长衫,领口袖口都理得服服帖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断了的珍珠钗依旧别在发间,只是脸上没施半点脂粉,素净的脸上透着点苍白,倒比往日更清丽些。她对着那面缺角的铜镜看了看,把鬓角的碎发别好,铜镜里的人影,眉眼间竟有了点禹州清晨的模样。
老娘把包好的麦饼塞进她手里,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路上饿了就吃,别省着。这里面有糖馅的,你上次说爱吃甜的。”
沈清禾点点头,指尖捏着油纸,能感觉到麦饼的温热。她转身对林砚道:“林公子,我们走吧。”
两人往城门口走时,街上还没什么人,只有早起的小贩在支摊子,木板落地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沈清禾走得很慢,青石板路上还带着湿意,她的布鞋踩在上面,悄无声息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包袱,偶尔抬头看一眼林砚的背影,看他肩上的旧伤又被露水打湿了,微微泛红,又慌忙低下头,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突突地跳。
快到城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从包袱里摸出个东西,递给林砚。是那块刻着“禾”字的银锁,边角被得发亮,能映出点模糊的影子。
“这个……你还是收下吧。”她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昨日想了想,你留下了,日后若是能来襄阳,便以这个寻我。”她抬眼望他,眼里映着城门口的灯笼,亮得像落了星子,“我哥在襄阳府衙当差,好找得很。”
林砚看着银锁,又看了看她眼里的恳切,那眼神不像作假。他接了过来,揣进怀里贴身的地方,能感觉到那银锁带着她的体温,温温的,像揣了块小暖炉。“嗯。”他应了声,声音有点哑。
城门口,两匹马拴在老槐树下,马尾巴甩得悠闲。护送的士兵正背对着他们说话,手里的长矛斜斜地靠在树上,矛尖还沾着点晨露。见两人过来,士兵转过身,行了个礼,动作利落得很。
沈清禾翻身上马时,动作有些生疏,左脚踩在马镫上晃了一下,才稳稳地坐上去。她坐在马背上,低头看林砚,长衫的下摆被风吹得轻轻动:“林公子,就此别过吧。”
“嗯。”林砚应了声,想说路上小心,想说到了给个信,却觉得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她握着缰绳的手,那双手昨天还在绣帕子,此刻却稳稳地攥着缰绳,指节有点发白。
沈清禾又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像雨后的阳光,一下子照亮了她的眉眼,落在她眼里,亮得很:“多谢你,林砚。也替我谢过伯母,谢过周先生,谢过禹州的所有人。”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这几日,很好。”
她说完,轻轻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往前走去。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笃笃地响,像敲在人心上。护送的士兵紧随其后,长矛上的晨露晃了晃,滴落在地上。
林砚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那抹月白色在灰扑扑的路上格外显眼,像朵被风吹走的云。看着她转过路口,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手里还攥着那把刚磨好的短刀,刀柄被汗湿了,滑溜溜的。
阳光渐渐升起来,照在空荡荡的城门口,照在他怀里那枚温热的银锁上,暖得有点发烫。他忽然想起沈清禾绣的兰草,想起她纳鞋底时歪歪扭扭的针脚,想起她喝小米粥时小口吞咽的样子,想起她挑水时水桶晃悠的弧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酸得厉害,酸得眼眶都有点发热。
他转身往回走,铁匠铺的风箱声远远传来,呼嗒呼嗒的,还有老娘在院子里哼的小调,是那首她总唱的《采桑子》,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林砚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像那半朵没绣完的兰草,留在了禹州,也留在了他心里,发了芽似的,痒痒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