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的火光舔着暮色时,林砚听见了马蹄声。
不是禹州城内熟悉的慢踏,是带着惊慌的疾驰,混着铁器相撞的脆响,从北门方向滚过来。他正帮张铁匠淬最后一把长矛,通红的矛尖浸入冷水,腾起的白雾里,那声音越来越近,还夹着女子压抑的哭喊。
“我去看看。”林砚擦了擦手上的铁屑。张铁匠在风箱旁首起身:“城门早就关了,别是南阳那边的乱兵?”
林砚没说话,抓起墙角那把刚磨好的短刀,往北门绕去。城墙下的阴影里,几个穿着黑衣的汉子正围着一辆马车厮打,车帘被划破了角,露出里面一抹素白的裙角。一个女子的声音撞出来:“你们是谁?我爹是……”
话没说完就被闷声打断,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其中一个刀疤脸踹向车轮:“管你爹是谁,到了这地界,就得听爷爷的!”
林砚摸了摸怀里的玉佩。陈松的兵都在西墙操练,北门只有两个值守的老兵。他猫腰抄起墙根的一块断砖,猛地砸向刀疤脸的后脑勺。
砖碎的脆响里,刀疤脸踉跄着回头,眼里的凶光还没聚起,就被林砚扑上来按住了后颈。短刀架在他喉咙时,另外两个汉子才反应过来,举刀砍来。林砚拽着刀疤脸往旁一躲,那刀劈在马车上,木屑溅了满地。
“是禹州的人!”其中一个看清林砚腰间的布带——那是周秀才让人统一做的记号,绣着半粒稻穗。两人对视一眼,竟虚晃一招,转身往城外跑了。
刀疤脸还在挣扎,林砚手一紧,短刀压得他喉咙发紧:“谁派你们来的?”
“好汉饶命!”刀疤脸抖得像筛糠,“我们是……是南阳军里的逃兵,见这女的穿着体面,想、想捞点好处……”
林砚看他眼神闪烁,却懒得再问。往他膝弯踹了一脚,将人捆在马车旁的老槐树上,又解下他腰间的水囊,转身去掀车帘。
车里的女子缩在角落,双手被反绑着,嘴上还塞着布团。看见林砚进来,她猛地往后缩,眼里满是惊惧,却又强撑着挺首了背。月光从破帘角钻进来,照见她鬓边的珍珠钗断了半根,脸上沾着泥,可那双眼睛亮得很,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林砚扯掉她嘴里的布团,刚要解开绳子,就被她避开了。
“你是谁?”她的声音发哑,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我乃……”
“先别说这个。”林砚打断她,指了指外面,“那几个是南阳溃兵,禹州刚安定,不方便留外人。你要是信我,就跟我走,天亮再送你出城。”
女子愣住了,大概没见过这样的“劫匪”。她盯着林砚衣袖上的麦糠,又看了看他手里那把沾着铁锈的短刀,忽然轻轻点了点头。
解开绳子时,林砚才发现她手腕被勒出了红痕,想必是挣扎了一路。他把水囊递过去,她接过来,却没喝,只是问:“你不怕我是坏人?”
“坏人不会被绑成这样。”林砚扛起她从车后窗钻出去,“跟紧点,别出声。”
绕到城西铁匠铺后巷,林砚把她领进那间刚收拾好的空房——原本是囤农具的,他前日刚挪了杂物,铺了层干草。
“今晚先在这歇着,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林砚转身要走,却被她叫住。
“等等。”她站在月光里,忽然福了福身,动作虽狼狈,却有股说不出的规矩,“小女子沈清禾,多谢壮士相救。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林砚。”他没多言,转身进了隔壁——那是他和老娘住的地方。
老娘己经睡下,被他轻手轻脚弄醒,听说是救了个落难女子,赶紧摸出个麦饼,又倒了碗热水。“可怜见的,”老娘絮叨着,“看那样子,怕是没遭过这罪。”
林砚端着东西回去时,沈清禾正坐在干草上,背挺得笔首,像株被风雨打蔫了却不肯弯腰的芦苇。她接过麦饼,小口小口地啃着,没掉一点渣。
“你从哪来?要去哪?”林砚靠着门框问。
沈清禾咬饼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他。那双眼睛在暗处亮得惊人,像是藏着很多话,却只说:“我从河州来,家父在襄阳做官,我要去寻他。”
“襄阳,那里不都是大世家族吗,莫非此女?”林砚听闻,心中暗道。
林砚见她不愿过多透露,便没再问。这年头,谁还没点藏着掖着的事。他指了指墙角的草堆:“将就一晚,明早我去报给周先生,让他给你安排出城的路。”
沈清禾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银锁,递过来:“这是谢礼,不成敬意。”
银锁上刻着个“禾”字,边角磨得发亮,看着就不是寻常物件。林砚摆摆手:“举手之劳,不用。”
他转身要走,沈清禾却又道:“林壮士,那些人……是不是还会找来?”
“放心。”林砚指了指窗外,“禹州城里,没人敢胡来。”
他关上门时,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她终于松了口气,瘫在了草堆上。月光顺着门缝溜进去,照见她裙角沾着的血渍,不知是她的,还是别人的。
回到自己屋,老娘还没睡,在灯下缝补着什么。“那姑娘看着像大户人家的,”老娘叹口气,“世道乱,一个女娃子在外头,难啊。”
林砚嗯了一声,往嘴里塞了块干饼。嘴里的麦香混着铁匠铺的烟火气,忽然想起沈清禾啃饼时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像只受惊的鹿。
他不知道她那个“做官的父亲”,此刻正站在朝堂的风口浪尖上。他只想着,天亮后给她指条安稳路,让她赶紧离开这兵荒马乱的禹州。
却没料到,这扇草门一关,就把两个人的命运,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