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才入府衙后的第三个月,禹州城的空气越发凝重。
入秋的雨下了整整半月,把青石板路泡得发亮,也把百姓的眉头泡得发沉。赵显借着“防备流寇”的由头,又加了三成盐税,连挑着担子卖菜的小贩都得交“路捐”,街头巷尾的怨声比雨声还密。
周秀才每日抄录公文,指尖沾着墨汁,把那些“清查流民”“征调民夫”的字眼记在心里,入夜后便借着窗缝透进的月光,将府衙的布防变动一一画在油纸卷上。他住的耳房挨着幕僚们的议事厅,夜里常能听见里面传来争吵——有将领主张“坚壁清野”,把城外的百姓都赶到城里当炮灰;有幕僚则劝赵显“暂避锋芒”,向朝廷请援军。
“赵显这人,看似强硬,实则色厉内荏。”周秀才在给邻县的信里写道,“他既怕流寇攻城,又怕朝廷追责,每日对着舆图唉声叹气,却拿不出半点实策。”
这日午后,周秀才正在抄写一份调粮文书,忽然听见外间传来喧哗。他放下笔,借着送茶的由头往外探看,见赵显的亲信张主簿正揪着个小吏的衣领怒骂:“废物!连粮仓的钥匙都看不住,要是丢了一粒米,我扒了你的皮!”
那小吏吓得面如土色,哭道:“主簿饶命!昨夜巡逻时明明锁好了,今早来就发现锁被撬了,粮仓里少了两石糙米……”
周秀才心里一动。两石糙米不算多,却透着蹊跷——府衙粮仓守卫森严,寻常毛贼哪敢动手?他不动声色地退回耳房,指尖在纸上敲出轻响,忽然想起上月听茶摊的说书人讲过,北门附近有个“义仓”,每逢灾年就有人偷偷往里面送粮,莫非是……
夜里,他借着查账的名义,绕到粮仓附近。墙角的阴影里果然有个不起眼的小洞,边缘还沾着些新鲜的泥土,像是刚被人挖过。他蹲下身,借着月光细看,洞边竟散落着半粒糙米,与府衙粮仓的米质一模一样。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周秀才心头疑云更重。
几日后,他去绸缎庄对账,掌柜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城南庙”。
子时的城南土地庙,香火早己断绝,只有几尊破落的泥像在黑暗里沉默。周秀才刚走进庙门,就见供桌后转出个身影,借着月光一看,竟是望江县的水生。
“周先生!”水生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我奉林兄弟之命,来给您送些东西。”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些伤药和几块干粮,还有一张林砚亲笔写的字条:“秋收将至,禹州粮草或有异动,谨慎观察。”
周秀才接过油布包,忽然问:“粮仓失窃的事,是你们做的?”
水生愣了一下,嘿嘿笑了:“先生果然厉害。是林兄弟让我们干的——望江县有几个村子快断粮了,我们夜里潜入粮仓,摸了两石米,先救急。”他凑近一步,“林兄弟说,赵显把粮看得比命还重,丢了米定会严查,咱们正好看看他的防卫漏洞。”
周秀才心里一暖,又一紧:“太冒险了。赵显己经让人彻查,连扫地的杂役都被盘问了三遍。”
“放心,我们手脚干净。”水生拍着胸脯,“从水道进的粮仓,没留下痕迹。倒是府衙里有个小吏,好像发现了些什么,被张主簿关起来了,说是‘通匪’。”
周秀才心头一沉。他知道水生说的小吏是谁——那是个负责登记粮仓出入的文书,前日还跟他抱怨过“粮仓账目不对,多出的粮食不知去向”。
“我知道了。”周秀才嘱咐道,“你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赵显正在怀疑府里有内鬼,此时动手只会引火烧身。”他写下粮仓的布防图,递给水生,“把这个带给林兄弟,让他留意西门的守军换防时间,那里是粮仓的软肋。”
水生刚走,周秀才正要离开,却听见庙外传来脚步声。他连忙躲到泥像后,见张主簿带着两个衙役走进来,手里提着个灯笼,照得满地狼藉。
“那小吏招了吗?”张主簿问。
“没招,嘴硬得很。”衙役答道,“不过他房里搜出了这个。”说着递上半块刻着“安”字的木牌——正是苏文远给周秀才的信物,只是边角缺了一块,像是被人硬生生掰下来的。
周秀才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那小吏定是无意中捡到了他掉落的木牌碎片,却没来得及上交,竟成了“通匪”的罪证。
“哼,我就知道府里有贼人。”张主簿把木牌狠狠摔在地上,“赵大人说了,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明天就把那小吏拖去菜市场斩了,看谁还敢跟反贼勾连!”
灯笼的光晕晃过泥像,周秀才屏住呼吸,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手指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赵显这是在敲山震虎,接下来的日子,只会更难。
回到府衙时,天己微亮。周秀才坐在案前,看着那卷画满布防的油纸,忽然提笔在角落添了一行字:“民心己失,只欠东风。”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在倒计时。他想起林砚信里说的“秋收将至”,想起苏文远沉稳的目光,忽然觉得,这禹州城的瓮,快要装不下这满溢的风雨了。
而他这枚暗棋,也该准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