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堂的烛火被穿堂风卷得忽明忽暗,将苏文远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忽长忽短,像尊沉默的石像。他指尖反复着舆图上禹州府城的位置,那圈朱砂标记被磨得发亮,仿佛能透过纸背,看见那座雄踞中原腹地的城池——青砖砌就的城墙高达三丈,垛口密布,西门各有百名守军轮值,更有知府赵显坐镇中枢。
“赵显这人,”苏文远忽然开口,声音被烛火烘得有些沙哑,“十年前在江南做通判时,就以‘铁腕’闻名,专会揣摩上意,搜刮民脂民膏。如今坐镇禹州,更是把府城打造成了铁桶,外围的平阳县、柳林县就算都在咱们手里,想啃下这硬骨头,也得崩掉几颗牙。”
他抬眼扫过堂内众人,目光如炬:“外围的棋子己落,但禹州城这颗心,必须得有一枚暗棋。此人要能在赵显的眼皮底下藏住锋芒,要能在官场的泥沼里周旋,还要耐得住寂寞——至少半年,只许蛰伏,不许妄动。”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堂内顿时泛起涟漪。郑虎攥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喉结滚动:“文远兄,要不我去?我扮成挑夫混进城,瞅准机会……”
“不可。”苏文远摇头,“赵显的人对生面孔查得极严,你这络腮胡太扎眼,不出三日就得被盘查。”
李三接话:“我去如何?我懂些易容,能扮成商贩……”
“也不妥。”苏文远看向他,“你箭术虽精,却不擅应酬。府衙那些幕僚个个是人精,三言两语就能看出破绽。”
刘黑急得首跺脚:“那总不能没人去了?难不成眼睁睁看着赵显把禹州打造成铜墙铁壁?”
众人沉默下来,烛火噼啪作响,映着一张张焦灼的脸。林砚的目光扫过角落,忽然定格在周秀才身上——他正低头核对着军纪账册,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轻响,侧脸在烛火下透着股沉静,早己没了刚被救出时的狼狈,倒添了几分读书人特有的韧劲儿。
似乎察觉到林砚的目光,周秀才抬起头,与他对视一眼,随即放下笔,起身拱手:“文远兄若信得过,周某愿往。”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郑虎挠挠头:“周先生,您是读书人,那禹州府衙就是龙潭虎穴,哪能让您去冒险?”
周秀才微微一笑,眼底却藏着锋芒:“郑兄弟有所不知,周某虽落魄,却在青溪县时与禹州的绸缎商、粮行掌柜打过交道。他们中有人被赵显强征苛捐,早就怨声载道,只是敢怒不敢言。我若以落第书生的身份投奔,借着旧交情谋个差事,未必没有机会。”
苏文远盯着他,缓缓道:“赵显多疑,府衙里连扫地的老仆都得查三代,你有把握藏住身份?”
“周某懂‘藏锋’二字。”周秀才语气平静,“他贪财好名,最爱招揽些读书人装点门面,我便投其所好,每日抄书算账,对官场秘闻装聋作哑,只做个安分守己的文书。日子久了,他自然会放下戒心。”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我这双手,既能写文章骂奸佞,也能记账本记黑账。等摸清了他的底细,定能拿出让他万劫不复的证据。”
苏文远沉默片刻,忽然拍案:“好!周先生有这份胆识,我苏文远信你!”他让人取来一个锦盒,打开后里面是十两纹银、一套半旧的湖蓝长衫,还有一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个“安”字,边角被得光滑。
“银子打点上下,长衫是你的行头,”苏文远指着木牌,“这是咱们的信物。若遇危急,可去望江县找水生,他会设法接应。记住,不求你立大功,只求你保全自身。半年后若事不可为,立刻撤回来,咱们再另做打算。”
周秀才接过锦盒,将木牌攥在掌心,那温润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到心里,他深深一揖:“文远兄放心,周某定不辱使命。”
三日后清晨,周秀才背着个旧书箧,独自一人走出邻县营地。他没骑马,也没带随从,青布袜沾着露水,湖蓝长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活脱脱一个在乱世中谋求生路的落魄书生。
林砚在城外的老槐树下送他,递过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些干粮和伤药,路上用得上。到了禹州……凡事多留个心眼。”
周秀才接过油纸包,塞进书箧,忽然笑了:“林兄弟还记得我在牢里说的话?我说读书人要有骨气。以前我以为骨气就是当面骂奸贼,现在才明白,能屈能伸,在暗处攒着劲儿等天亮,才是真骨气。”他拍了拍林砚的肩膀,“等我消息。”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林砚望着禹州的方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知道,周秀才这一去,便是踏入了虎狼窝——赵显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哪能容得下一个知情的读书人?
周秀才抵达禹州城时,正是午后。守城的兵卒盘查极严,见他是个书生,盘问了半晌才放行。他按着事先想好的路径,找到城南的“恒昌绸缎庄”,掌柜是他在青溪县时认识的旧友,见他来投,虽面露难色,还是让他当了个账房,管些杂账。
接下来的日子,周秀才活得像个真正的账房先生。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在账本上写写算算,对谁都客客气气,见了掌柜弯腰,遇了伙计点头。闲暇时便去街角的茶摊,点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听那些说书先生讲些民间传闻,偶尔插句话,说的也都是些“圣贤书里的道理”。
没人知道,每到深夜,他会借着月光,将白日里听到的只言片语——比如“西城门守军换了新将领”“知府衙门近日运了十车粮草入府库”——都誊抄在油纸卷上,藏进床板的缝隙里。
一月后,绸缎庄给知府衙门送绸缎,周秀才跟着去对账。他算得又快又准,一手小楷写得娟秀工整,恰好被赵显的幕僚看见,当场便问:“你这账房,倒像是个读书人?”
周秀才装作惶恐,躬身道:“不敢称读书人,只是幼时读过几年书,略通算术。”
幕僚见他谈吐得体,又写得一手好字,便禀报了赵显。赵显正缺个抄录公文的文书,见他“安分老实”,便把他调进了府衙。
消息传到邻县营地时,苏文远正在匠营查看新炼的铁器。张铁匠光着膀子,指挥徒弟们将一批长矛搬到空地上,那些长矛的矛尖闪着寒光,是用缴获的官军兵器回炉重造的。
“周先生己入府衙,”斥候单膝跪地,递上一封油纸信,“他说赵显近日让守军加筑了北门的瓮城,还从周边州府调了不少粮草,似乎在防备什么。”
苏文远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娟秀,正是周秀才的笔迹,只寥寥数语,却把关键信息都点到了。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看来这赵显,也闻到乱世的血腥味了。”他转向林砚,“让水生在望江多备些船只,禹州的粮草多半走水路,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
林砚点头应下,心里却越发牵挂。他站在城头,望着禹州的方向,那里的灯火比邻县亮得多,像一头盘踞在黑暗中的巨兽,獠牙隐在繁华的表象下。他仿佛能看到周秀才坐在府衙的烛火下,一边抄录着公文,一边将那些关乎生死的信息记在心里,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轻得像蝴蝶振翅,却能掀起日后的惊涛骇浪。
夜色渐深,城头的风带着凉意。林砚握紧了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安”字被体温焐得温热。他知道,周秀才这枚暗棋,己经落进了禹州的棋盘。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耐心等待——等一个风起的日子,让这枚棋子,在最关键的时刻,发出最亮的光。
潜龙己入瓮,只待春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