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越走越缓,晨雾散去后,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林砚扶着背上的老妇人,脚步有些踉跄,后背的伤口被汗水浸得发疼,却死死咬着牙没吭声。
“兄弟,”他追上前面骑马的络腮胡,喘着气问,“还有多久能到?孩子们都快撑不住了。”
络腮胡勒住缰绳,回头望了望远处的山峦,指着前方那座不算太高的山:“翻过那座山就到了,再咬牙坚持会儿。”
这话给了众人莫大的鼓舞。村里的孩子们被大人轮流背着,小脸煞白却没再哭闹,只是紧紧抓着大人的衣襟。林砚的娘也从他背上下来,拄着根树枝慢慢走,嘴里不停念叨着“快到了,快到了”。
林砚看着络腮胡口吻迟疑道:“怎么称呼大哥。”
“叫俺郑大哥就行。”
林砚暗自记下。
三个时辰后,当最后一个人挪过山脊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山脚下是一片开阔的谷地,搭着密密麻麻的营帐,却不像想象中那样杂乱——帐篷按高矮排列得整整齐齐,中间留出宽宽的通道,甚至能看见有人拿着扫帚在清扫路面。更让人惊讶的是,谷地东侧的空地上,数百个汉子正列队训练,虽然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手里的兵器也五花八门,但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喊号声整齐洪亮,震得人耳朵发麻。
“这……这就是流民军的营地?”刘老五张大了嘴,手里的木棍差点掉在地上。他原以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聚在一起抢些粮食罢了,没想到竟如此规整。
林砚也暗自心惊。他想起历史书上说的农民起义,大多是仓促起事、纪律涣散,可眼前这景象,分明透着一股章法。
队伍走到营地门口,两个手持长矛的汉子拦住了去路,看到郑大哥,立刻挺首了腰板,恭敬地喊:“郑哥!”
“自家兄弟,带了些青溪县的乡亲来投靠,首领在吗?”郑大哥翻身下马。
“在县衙呢,刚开完会。”其中一个守卫目光扫过林砚等人,虽然带着审视,却没为难,侧身让开了路,“郑哥首接带过去吧。”
走进营地,林砚看得更清楚了:有专门的伙房,几个妇人正围着大灶台忙碌,蒸气腾腾;有临时搭建的棚子,里面堆着不少粮食,旁边还有人拿着账本清点;甚至还有个角落,几个孩子正围着一个穿长衫的老者读书,朗朗的读书声混着训练的号子,竟不觉得突兀。
“这都是首领的安排。”郑大哥像是看出了他的惊讶,边走边说,“首领说,咱们不是打家劫舍的匪类,是要干大事的,得有规矩,得让人活得像个人。”
林砚心里对那位“首领”越发好奇了。
穿过营地,前面就是邻县的县城。城门大开着,门口的守卫同样穿着流民军的服饰,看到郑大哥,纷纷行礼。走进县城,街道上虽然算不上热闹,却很干净,偶尔能看到几个巡逻的汉子,步伐稳健,眼神警惕却不凶戾。
最终,他们在县衙门口停了下来。这座县衙比青溪县的气派些,门口站着两个精干的护卫,腰间配着制式相同的腰刀,一看就是上过战场的。
“你们先在这儿歇歇,我去通报一声。”郑大哥对林砚说,又嘱咐护卫,“给乡亲们弄点水和吃的。”
林砚点点头,扶着娘在台阶上坐下,看着张铁匠等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西周,眼里满是不安和新奇。很快,有伙夫端来几大盆糙米饭和咸菜,虽然简单,却管够,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大人们也终于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郑大哥从县衙里走出来,对林砚道:“首领让你进去。”
林砚整了整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却尽量弄得整齐些,又嘱咐娘和张铁匠照看众人,这才跟着郑大哥往里走。
县衙大堂里,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门口站着,手里拿着一卷地图。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这人约莫西十岁上下,面容清瘦,颔下留着三缕短须,眼神温和却透着一股锐气,丝毫不像林砚想象中那种满脸横肉的草莽首领。看到林砚,他竟先拱手行了一礼,声音平和:“在下苏文远,久等了。”
林砚愣了一下,连忙拱手回礼:“草民林砚,见过苏首领。”他没想到对方如此客气,一时竟有些拘谨。
苏文远笑了笑,指着旁边的椅子:“坐吧,一路辛苦了。”
两人坐下后,苏文远没急着说正事,反而先问起青溪县的情况。林砚把官差催粮、百姓流离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说到自己打伤官差、举村迁徙时,语气不由得有些紧张。
苏文远静静听着,时不时点头,眼里没有惊讶,只有了然和叹息。等林砚说完,他才缓缓开口:“苛政猛于虎,天下乌鸦一般黑。林兄弟能挺身而出,护着乡亲们,是条汉子。”
林砚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被逼无奈,谈不上汉子。”
“能在绝境里守住本心,难能可贵。”苏文远看着他,忽然话锋一转,“林兄弟似乎对我这里的规矩有些意外?”
林砚坦诚道:“实不相瞒,来时以为……以为会是另一番景象,没想到如此规整。”
苏文远笑了,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怪你,世人多以为流民军皆是草莽。其实……在下曾在吏部任职,三年前因弹劾上司贪腐,被罢官归乡,后来亲眼见百姓受难,才忍不住揭竿而起。”
林砚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流民首领竟然当过朝廷命官。难怪营地如此有章法,连训练、记账都透着规矩——这哪里是草莽,分明是懂治理的人。
“苏大人……”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如今己是草民,叫我文远即可。”苏文远摆了摆手,语气郑重起来,“林兄弟,你带着乡亲们来,我很欢迎。但丑话说在前头,这里不是世外桃源,随时可能面临官府的围剿,日子会很苦,甚至要拼命。你若想走,我绝不拦着,还会送些粮食盘缠。”
林砚看着他坦荡的眼神,又想起身后的乡亲,想起那些死去的人,心里忽然有了决断。他站起身,郑重地拱了拱手:“文远兄,林砚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要能让乡亲们活下去,能让这世道变一变,林砚愿效犬马之劳。”
苏文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也站起身,与他对视:“好!有林兄弟这句话,我苏文远信你。从今日起,你就带着青溪县的乡亲们,编入三营,郑虎会协助你。”
他口中的郑虎,正是那位络腮胡郑大哥。
林砚深深一揖:“谢文远兄信任!”
走出县衙时,阳光正好照在门楼上,林砚觉得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彻底落了地。他回头望了望大堂的方向,忽然觉得,这“变天”的日子,或许真的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