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醉笑着点头,转身去给姑娘们分发新抄的诗签。
戏台旁的香巧正缠着乔章林问“大漠孤烟首”的“孤烟”究竟是炊烟还是烽烟,争执声混着后厨飘来的桂花糕香,像首热热闹闹的市井小调。
王思哲并没走远。
他蹲在春螺巷口的老槐树下,怀里揣着那张传单,听着院里传来的读书声,心里像揣了块暖玉。
他想起村里老秀才说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以前总觉得是说书先生的戏言,今日才算真正明白——
若非亲眼所见,他怎会相信,盛京最有名的“青楼”里,竟藏着比私塾还浓的墨香?
日头渐渐西斜,金色的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青石板上织出张细碎的网。
王思哲缩了缩脖子,把洗得发白的长衫往下拉了拉,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扎眼。
他看见几个穿儒衫的学子说说笑笑地进了怡红院,腰间的玉佩撞出清脆的响,嘴里念叨着“今日是去听音阁还是雅座”。
正愣神时,一辆乌木马车停在怡红院门口,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
车夫掀开车帘,一个穿月白锦袍的公子哥走下来,面如冠玉,手里还拿着卷书。
鬼使神差地,他站起身,快步走了过去,在公子即将推门时拦住了他,声音因紧张发哑:“这位公子请留步!”
公子回头,见是个穿粗布长衫的陌生书生,眉头微蹙,却还是耐着性子道:“有事?”
“晚生……晚生王思哲,”他慌忙拱手,指尖的泥点蹭到了袖口,“斗胆问一句,公子常来此处?”
公子挑眉,似乎觉得他的问题有些古怪:“常来,怎么了?”
“可这里是……”王思哲咬着牙,终究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是怡红院啊。”
公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忽然笑了:“怡红院怎么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王思哲紧张的脸上,忽然明白过来,语气放缓了些:“你是刚到盛京?还当这里是以前的青楼?”
王思哲红着脸点头。
“早改头换面了。”
公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股坦荡,“如今这里是盛京最干净的地方。”
没有官场的虚与委蛇,没有书院的门第之见,只有诗和曲,比哪里都自在。
院门口传来念八亲切的招呼声:“狄公子来了!”
王思哲这才知道,眼前这位竟是大理寺卿家的公子。
他望着狄英杰走进怡红院的背影,心里那点残存的疑虑,像被风吹散的烟,渐渐淡了。
暮色漫过春螺巷时,怡红院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透过绢面,在地上投下晃动的诗签影子。
王思哲还蹲在老槐树下,怀里的传单被体温焐得温热。
他数着口袋里的铜板,一共两百文,是他从云河村带来的全部盘缠,却连怡红院最低档的卡座都进不去。
“公子还没走?”
一道清亮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王思哲猛地回头,见时念站在灯笼下,青布旗袍的裙摆扫过青石板,带起几片槐树叶。
她手里拿着盏羊角灯,暖光在她眼底跳动,竟没半分催促的意思。
王思哲慌忙站起身,膝盖蹲得发麻,差点栽倒,引得时念伸手扶了他一把。
“多谢时老板。”
他红着脸后退半步,窘迫地攥紧口袋,铜板硌得手心生疼。
时念看着他洗得发白的长衫、沾着泥点的草鞋,还有那双藏着局促却格外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刚穿来时的自己——
同样是举目无亲,同样要在陌生的世界里挣扎求生。
“院里今晚排了新戏,”她晃了晃手里的灯,光晕在地上摇出圈涟漪,“要不要进去瞧瞧?”
王思哲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喉咙发紧,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可我……”
“不用银子。”
时念像是看穿了他的窘迫,笑得温和,“算我请公子的。”
王思哲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虽是寒门学子,却也懂“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时念分明是在照顾他的体面,可这份体谅,反倒让他更觉难堪。
“晚生囊中羞涩。”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草鞋,声音细得像蚊蚋,“不敢叨扰。”
说罢,他不等时念再开口,转身就走,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决,长衫的下摆扫过巷口的石子,发出细碎的声响。
时念望着他几乎要小跑起来的背影,手里的羊角灯轻轻晃了晃。
阿福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撇了撇嘴:“念姐,这书生也太不识好歹了,您好心请他看戏……”
“罢了。”
时念收回目光,灯笼的光落在她鬓边的素银簪上,“他不是不识好歹,是太好强。”
寒门学子的自尊,像易碎的琉璃,看着坚硬,实则一碰就碎。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宁愿饿着肚子,也不肯接受半分施舍。
“让后厨留两盘诗签糕点,用油纸包好。”
她对阿福道,“等会儿让念七送去盛京书院门口,就说是……诗词大会的试吃品。”
阿福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笑着应道:“好叻!”
时念提着灯往回走,院里的热闹声浪涌过来。
她站在回廊下,看着香巧扮的游子对着虚拟的月亮拱手,忽然觉得王思哲的拒绝,或许并非坏事。
有些偏见,不是靠一场戏就能扭转的;有些信任,也不是靠一些恩惠就能换来的。
就像当初花月楼的人嘲笑她们“卖艺不卖身”是自寻死路,如今不也成了盛京最特别的存在?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她有的是耐心,等王思哲自己走进来,等全盛京的人都明白——
怡红院从来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这里有诗,有戏,有一群想堂堂正正活着的人。
“念姐,狄公子在雅间等您呢!”浅醉的声音从戏台方向传来。
时念点点头,提着灯往雅间走,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像条通往远方的路。
巷口的老槐树下,王思哲躲在树后,看着时念的身影消失在朱漆门后,才敢探出头。
他摸了摸怀里的传单,上面“床前明月光”五个字像是活了过来,在夜色里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