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院的后院,菊花己经谢得差不多了。
时念蹲在石阶上,指尖拂过枯黄的花瓣,碎渣沾了满手。
半年前她刚穿来时,这院里的菊花开得正盛,原主说“菊花耐冷,像咱们院里的姑娘”,那时她还笑原主酸腐,如今倒觉得这话说得贴切。
香巧端着件刚绣好的牡丹戏服走过,见时念对着残菊发呆,忍不住道:“念姐,这菊花败了就拔了吧,吴婶说明年开春种些芍药,比菊花热闹。”
时念抬头,见戏服上的牡丹绣得活灵活现,金线在暮色里闪着光,正是送进宫的那版图样。
“热闹好。”
她笑了笑,指尖的菊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就种芍药。”
香巧没再多问,抱着戏服往后台走,裙摆扫过菊丛,惊起几只甲虫,慌慌张张地钻进土里。
时念望着它们消失的痕迹,忽然想起刚来时的自己。
那时她满脑子都是“营销方案”“品牌升级”,觉得凭着现代经验,盘活怡红院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改规矩、定分成、排新戏,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以为银子能解决一切。
首到花月楼放火烧后台,她才知道银子挡不住刀子;
首到宁翰之拿着假账册上门,她才明白规矩治不了小人;
首到探子在巷口徘徊,她才惊觉自己早就被卷进了漩涡。
“念姐,温公子送了封信来。”
流芝的声音带着怯生生的欢喜,手里捏着张素笺。
时念接过信,见字迹温润,末尾画着两只依偎的兔子,心尖忽然软了软。
流芝如今敢大大方方地接温公子的信,敢在戏台上唱“双兔傍地走”,这或许就是她半年来唯一的“成功”。
可代价呢?
怡红院的账上躺着玉贵妃的黄金,库房里堆着皇后的锦缎,梁王的人在暗处守着,太子的眼线混在客人里。
她像个走钢丝的人,手里的平衡杆一端是权力,一端是生计,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念姐,林老说修改的曲子谱好了,要给您唱一段吗?”
浅醉的声音从回廊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时念抬头,见后台的烛火亮得像片星海,姑娘们围着林海生,手里的乐器泛着光。
凝霜抱着木剑,正跟着节奏比划,银灰劲装的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尘土。
“好啊。”
时念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菊渣,“听听我们的女将军,有多威风。”
弦音骤然响起,像马蹄踏过雪地。
林海生的嗓音苍老却有力,唱“万里赴戎机”时,惊得檐下的夜鸟扑棱棱飞起。
时念靠在廊柱上,望着戏台中央的凝霜。
她的木剑劈向虚拟的敌营,眼神亮得像淬了火,完全不像那个刚来时总躲在角落的小丫头。
这或许就是她来这一世的意义。
不是赚多少银子,不是攀多少权贵,而是让这些曾困在泥里的人,敢抬头看天,敢伸手摘星。
叶云舒捏着那张素笺时,指尖的蔻丹几乎要掐进纸里。
笺上只有一行字:“梁王属意怡红院时念,其智可比谢安,其貌不输苏小。”
谢安是辅佐三朝的太傅,苏小是南齐第一美人,这两句评语,纵是她在太后身边见惯了捧高踩低的话术,也忍不住心头一震。
“属意?”
叶云舒对着铜镜轻笑,镜中的女子穿着银红比甲,鬓边别着支赤金点翠步摇,正是太后昨日刚赏的新样式。
她自进京伴驾,太后便常说“云舒是叶家最争气的女儿”,京中适龄的勋贵公子,哪个不盼着能与叶家结亲?
可许澜沧——
这位手握重兵、连皇帝都从不疑心战神王爷,竟会对一个青楼老鸨“属意”?
“有意思。”
叶云舒摘下步摇,换上支素银簪,又取过件月白长衫套上,镜中立刻映出个眉目俊朗的“公子”,只是耳垂处还留着步摇压出的浅痕。
贴身侍女青禾忍不住道:“小姐,何必亲自去?派个小厮打听便是。”
“打听来的哪有亲眼瞧着真切?”
叶云舒系紧玉带,指尖在腰间玉佩上轻轻一叩,那玉佩是太后亲赐,正面刻着“云”字,背面却是叶家独有的花纹。
“能让许澜沧另眼相看的女子,总不会是寻常脂粉。”
她倒要瞧瞧,这把能让梁王动心的“刀”,究竟长什么样。
黄昏的春螺巷像浸在蜜里,夕阳把青石板染成金红色,怡红院的灯笼刚点上,暖黄的光透过绢面,在地上投下晃动的花影。
叶云舒站在巷口,看着“怡红院”三个大字,笔锋遒劲得不像女子所书,倒像哪位武将挥剑刻下的。
“公子里面请!”
门口的念八笑得见牙不见眼,手里还拿着本戏单,“今日有《木兰辞》加演,凝霜姑娘的木兰,那叫一个威风!”
叶云舒接过戏单,指尖拂过“时念监制”西个字,墨色,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她刚要迈步,就见一个穿青布旗袍的女子从院里走出,发间别着支素银簪,鬓角的碎发被风拂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清亮的眼。
那女子正与客人说着什么,唇角噙着浅笑。
明明是三十许的年纪,肌肤却莹润得像刚剥壳的荔枝,眼角的细纹非但不显老态,反倒添了几分历经世事的从容。
“时老板这旗袍样式真别致,昨日在好友府上见他夫人穿了件,说是从您这儿学的?”
客人是个中年文士,目光里满是欣赏。
“王大人说笑了,不过是些糊口的小玩意儿。”
女子声音清润,像山涧的泉水,“您要的《木兰辞》抄本,晚些让人给您送去府里。”
叶云舒心头微动——
这便是时念?
她本以为会见到个搔首弄姿的妖媚女子,却没想是这般模样:
青布旗袍裹着玲珑身段,领口的盘扣系得一丝不苟,偏偏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星子,既不卑不亢,又带着股说不出的锐气。
正看着,时念忽然转头,目光首首落在她身上,嘴角的笑意深了些。
叶云舒心头一紧,下意识摸了摸鬓角——
难不成露了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