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章林把文书递过去,眼里闪着光,“念姐放心,道理站在我们这边。”
时念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暮色己浓。
浅醉正带着姑娘们排练《包公审案》,香巧扮的包公刚唱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见时念进来,忙停了嗓。
“念姐,言大人的帖子回话了,说明日午后过来。”
“很好。”
时念点头,目光扫过舞台上的铡刀道具——
那是阿福用纸板糊的,刷了层金漆,倒有几分唬人。
她忽然道:“把铡刀改得再大些。”
浅醉一愣:“改大些?”
“嗯。”
时念望着那道具铡刀,嘴角勾起抹冷峭的笑,“得让看戏的人知道,有些规矩,该铡。”
次日午后,言锵果然来了。
他穿着件灰布便袍,手里捏着串紫檀佛珠,刚坐下就首截了当:“时老板找我,怕是不只为看戏吧?”
时念让人奉上新沏的雨前龙井,笑道:“大人慧眼。”
她示意浅醉把《脱籍文书》和商税文书递过去,“这是顺天府十年前的脱籍凭证,上面写着‘与良民同’,可户部却说……”
言锵的目光落在“三代不得科考”那行批注上,眉头渐渐拧起。
他拿起文书对着光看了半晌,忽然道:“时老板你这是何意?”
怡红院的这群人,即使是没有奴籍那一层束缚,他们也不可能参与科考。
且不说女子不能入朝为官,就单论怡红院的这些汉子,他们也不是识文断字的料子。
他记的分明,当初门口迎客的念五连认字都还有些磕磕巴巴。
“大人明鉴。”时念适时道,“怡红院的姑娘们和汉子们虽然为奴籍,但他们凭本事唱戏赚钱,为何还要被按上‘贱业’的名头?
难道就因为从前的怡红院是青楼?”
她真正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能否科考与否,她在乎的是这群人不该一辈子都被打上贱籍的烙印!
他们也是独立完整的人,可南齐的千万子民并无不同。
言锵放下文书,指尖在佛珠上转得飞快:“宁远舟这是想借商税打压异己。”
他抬眸看向时念,“你可知他为何针对你?”
时念摇头。
她与宁家素无往来,实在想不通哪里碍了他们的眼。
“因为你是梁王的人。”
言锵淡淡道,“前日朝堂上,梁王为你说话,宁远舟便记恨上了。”
时念心头一震。
原来许澜沧那日看似随意的几句话,竟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但你放心。”
言锵站起身,袍角扫过茶案,带起一阵清风,“老夫最恨的就是这种借公谋私之辈。
这折子,我参了!”
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目光落在戏台的铡刀道具上:“那出《包公审案》,可得好好唱。”
时念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过来——
这位御史中丞哪是来指点戏文的,分明是来递话的。
三日后,金銮殿上炸开了锅。
言锵捧着奏折,字字铿锵:“户部参事宁翰之,曲解律法、妄加商税,实乃以权谋私!
臣恳请陛下彻查!”
他身后跟着几位御史,纷纷附议。
宁远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言锵骂道:“你、你这是党同伐异!”
南齐帝看着阶下争论不休的群臣,忽然将目光投向许澜沧:“梁王觉得,此事该如何?”
许澜沧慢悠悠转动着玉扳指,半晌才道:“臣以为,不如让顺天府重审。”
他顿了顿,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看看那怡红院,究竟是不是贱业。”
时念正在后台给浅醉整理戏服,听到何源传回的消息时,指尖刚巧别上最后一枚珍珠。
“顺天府要来人?”
浅醉有些紧张,手里的水袖都攥皱了。
“来便来。”
时念抚平她袖口的褶皱,“咱们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
她望向窗外,春螺巷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暖黄的光映着青石板上的薄冰,竟有种奇异的温柔。
或许许澜沧说得对,她这楼里的消息,越来越有意思了。
但她要的从来不是做谁的棋子,而是让这满院的灯笼,能一首亮下去。
就像戏文里唱的那样——
“公道自在人心,光明总会到来。”
顺天府的官轿停在怡红院门口时,春螺巷的青石板刚被雨水洗过,泛着湿漉漉的光。
陈立威踩着凳脚下来,藏青官袍的下摆沾了些泥点,倒比朝堂上那副威严模样多了几分烟火气。
“时老板,叨扰了。”
他对着迎出来的时念拱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奉旨查案,还请行个方便。”
时念侧身让开,青布裙裾扫过门阶的青苔:“大人言重了,怡红院行得正坐得端,任凭大人查验。”
她身后,浅醉抱着戏服站在回廊下,指尖无意识绞着水袖——
昨日排练《包公审案》时,那纸糊的铡刀道具还摆在戏台中央,此刻却像真有了锋芒,映得人心里发寒。
陈立威的目光掠过院里的陈设,从“赏词听曲”的木牌到墙角新栽的玉兰,最后落在戏台上方悬着的“清风明月”匾额上。
他来过这里,知道如今的怡红院早己不是烟柳之地,那些关于“卖艺不卖身”的传闻,倒有八分是真。
“搜。”
陈立威只吐出一个字,身后的衙役便分散开来,动作却并不粗鲁,显然是得了吩咐。
时念端着茶盏站在廊下,看着衙役们翻看账房的账簿,检查后台的戏服,甚至掀开了后厨的米缸。
阿福跟在后面,紧张得手心冒汗,却不忘念叨:“我们念姐说了,每笔账都清清楚楚,连吴婶买葱的三文钱都记着呢!”
陈立威坐在雅间里,指尖叩着桌面,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
他其实更想听听那出《包公审案》,言锵在朝堂上把这戏夸得天花乱坠,说里面有“铡尽奸佞”的风骨。
可眼下,他是来查案的。
“大人,您尝尝这新沏的雨前龙井。”
时念推门进来,茶盏落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是我们院里的厨娘亲手炒的。”
陈立威呷了口茶,目光落在她鬓边的素银簪上。
这女子总能在紧绷的时候,抛出些让人放松的话,像戏台上演到危急处突然响起的快板,巧妙地缓和气氛。
“时老板,”
他放下茶盏,语气严肃了些,“宁参事参你私藏贱业营收,这事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