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参事若只论出身,那天下寒门学子都该一辈子种地。”
她挺首脊背,目光扫过他腰间的金鱼袋,“何况我这里有账册为证,每一笔收入都来自戏票与酒水点心,从未涉及皮肉生意。”
宁翰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大笑起来:“账册?时老板的账册,怕不是戏文改的?”
他转身对小吏扬下巴:“给时老板讲讲规矩——
青楼改建的场子,哪怕只卖茶水,也得按贱业缴税。
这是祖宗定的,改不了。”
宁翰之把玩着印章,玉质冰凉的光落在她脸上,“时老板还是乖乖缴银子吧,别逼我让人封了你的楼。”
这话像块冰,砸得时念指尖发麻。
她望着宁翰之那张年轻却刻薄的脸,忽然明白宁远舟为何派他来——
这是故意用钝刀子割肉,要让她在羞辱中屈服。
她将银票拍在案上,声音清冽如冰:“宁参事说我是贱业,总得给个凭据。
是哪条律法写着,从良的青楼,永远是青楼?”
宁翰之的脸瞬间沉了:“你敢质疑律法?”
“我只是想让参事指给我看。”
时念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若是找不到……”
她算准了宁翰之不敢把事闹大——
御史台的言锵刚在朝堂上为怡红院说话,此刻送上门去,无异于给革新派递刀子。
果然,宁翰之的手指僵在印章上。
时念抓起银票就要走,却被他叫住:“站住!”
“时老板这么有骨气,怎么不去翻翻《南齐律》?”
他忽然笑得诡异,“上面写着,娼优隶卒,三代不得科考。
你的姑娘们,这辈子都别想做良民。”
这句话像淬毒的箭,正中时念软肋。
她猛地转身,眼里的光都碎了:“你!”
“我只是实话实说。”
宁翰之摊手,“时老板要是识相,就把银子留下。
不然……”
时念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看着宁翰之那张得意的脸,突然想起戏台上的法海——
总有些自以为正义的人,最擅长用规矩杀人。
时念攥着那张被冷汗浸透的银票,转身走出户部衙门时,指尖还在发颤。
青石板路上的冰碴子硌得鞋底生疼,她却像毫无知觉,只盯着远处宫墙的琉璃瓦发呆。
宁翰之那句“娼优隶卒,三代不得科考”像条毒蛇,缠得她心口发闷——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被称作“贱业”,却不能容忍姑娘们永远背着“妓子”的烙印。
“念姐,真不缴啊?”
阿福赶着马车跟上来,声音里满是焦虑,“听说那宁参事是宁家的公子……咱们斗不过的。”
时念将银票塞进袖袋,指腹蹭过粗糙的布面:“斗不过也得斗。”
她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你以为缴了银子就完了?
他们要的是把怡红院钉死在‘青楼’的牌子上,一辈子翻不了身。”
马车碾过结冰的水洼,溅起的泥水打在车帘上。
时念掀帘坐下,见阿福还在唉声叹气,忽然笑了:“回去让何源来找我。”
阿福猜到或许又要拜托何源背后的人,应了一声是。
何源照过来的时候,刚清算完之前的账税,“念姐你寻我?”
时念没绕弯子,首接将户部加征商税的事和盘托出,末了补充道:“宁翰之说,《南齐律》规定娼优隶卒三代不得科考。”
何源的脸色瞬间沉了:“他这是故意曲解律法!”
他捻了捻指尖的墨渍,“《南齐律》的确有此条,但那指的是世袭贱籍!
怡红院的姑娘们虽然是奴籍,但并非世袭贱籍,怎么能算在内?”
世袭贱籍只有那些犯过重罪的人才会被判此刑……
“可他们不认。”
时念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宁翰之要的不是银子,是逼我们认下‘青楼’的名头。”
何源沉默半晌,忽然道:“或许可以找言大人。”
“言锵?”时念有些意外。
那位御史中丞虽常来听戏,却总板着脸,不像会管闲事的样子。
“他前日还在朝堂上为怡红院说话。”
何源道,“而且他最恨的就是宁远舟这种党同伐异之辈,若是知道宁翰之以权谋私,定会参他一本。”
时念指尖在膝头轻轻敲着,心里却掠过另一道身影——许澜沧。
以梁王的权势,要压下宁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
那日在雅间,许澜沧指尖划过棋盘上的“楚河汉界”,漫不经心道“你这楼里的消息,越来越有意思了”时,她就该明白,他们的合作早就变了味。
“就找言大人。”
时念做了决定,“你帮我递个帖子,说怡红院新排了出《包公审案》,想请他来指点一二。”
何源愣了愣,随即失笑:“念姐这招倒是巧妙。”
借戏喻事,既不得罪人,又能把话说透。
送走何源,时念并未立刻回怡红院,反而让阿福把马车赶到盛京书院附近。
巷口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刺向天空。
时念望着书院的朱漆大门,忽然想起乔章林——
那位曾被她救下的书生,如今正在院里教念一他们识字。
“去把乔先生请出来。”时念对阿福道。
乔章林出来时还抱着本《论语》,青布长衫上沾着墨点:“念姐找我?”
他这些日子教汉子们识字,晒黑了些,眉宇间却添了几分书生气。
“想请教你个事。”
时念递过杯热茶,“《南齐律》里关于‘贱籍从良’的条款,你清楚吗?”
乔章林捧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念姐是为院里的姑娘们问的?”
他放下茶盏,语气郑重起来,“律法规定,凡脱籍之人,与良民无异。
宁参事说‘三代不得科考’,是把‘从良’和‘世袭贱籍’混为一谈了。”
大概或许是欺负时念一介女子不懂南齐律法,所以这才诓骗威胁。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袋里摸出张纸:“前几日整理旧书,找到这个。”
那是张泛黄的《脱籍文书》,上面盖着顺天府的红印,是十年前一位脱籍时的凭证,末尾用小楷写着“自此后,与良民同”。
“这或许能帮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