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身下马,目光扫过永宁公主的常服,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讽,“只是不知殿下可知,此处乃烟柳之地?”
永宁公主面色沉下,眉头不悦蹙起:“宁大人整日不闻朝事,倒是一首盯着女子,你是何意?
何况怡红院早己不卖身,只演些忠孝节义的戏文,本宫来看戏,有何不妥?”
“不妥!”
宁远舟冷笑一声,袍袖扫过身旁的卖花篮子,茉莉花瓣落了一地,“公主千金之躯,怎可出现在风尘烟花之地,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南齐皇室无规矩?”
他正说着,忽然被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宁大人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时念不知何时站在台阶上,青布裙衫外罩着件月白披风,鬓边那支素银簪在晨光里闪着光。
“《青蛇》唱的是‘千年等一回’的情义,《武家坡》演的是王宝钏苦守寒窑的忠贞,这些难道不是大人推崇的‘规矩’?”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乔装的女子,声音陡然提高:“何况今日来的,都是想听戏的人,与身份何干?
难道大人觉得,我南齐的女子连听戏资格都要分三六九等不成?
还是说,宁大人觉得我怡红院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各位女眷动手?”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激起一片低低的附和。
关念慈忍不住喊道:“就是!我们花钱看戏,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宁远舟被噎得说不出话,指着时念的手都在抖:“你、你这伶牙俐齿的妇人!
我这就进宫面圣,参你一本!”
他翻身上马,黑马扬起前蹄,溅了关念慈一裙摆的泥点。
可谁也没注意,他转身时,府里的丫鬟正踮着脚,把刚买的《青蛇》戏报往袖袋里塞。
“各位客官别介意。”
时念笑着拍了拍手,“咱们进去看戏吧,好茶好点还等着各位呢。”
众人这才回过神,簇拥着往里走。
左香伊跟着永宁公主走进雅间,刚坐下就愣住了——
戏台两侧的纱幔换成了水绿色,上面绣着层层叠叠的荷叶,戏台中央的地毯竟是用丝线绣的西湖全景,连断桥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这是……”
她伸手摸了摸地毯,触感柔软得像云朵。
“我们念姐说,女子看戏,总得精致些才是。”
晚晴端来一碟杏仁酥,盘子是汝窑的天青色,“这些点心都是新做的,甜而不腻,姑娘尝尝?”
正说着,锣鼓声忽然响起。
绿纱后探出半截白绫,凝霜扮的小青踩着莲花步走出,豆绿色短打上的银线蛇纹在灯光下游走,活脱脱一条刚从西湖底游上岸的蛇。
“小女子小青,见过各位小姐。”
她对着台下福身,声音里带着股野气,引得关念慈等人大声叫好。
浅醉的白素贞随后出场,白衣白裙,油纸伞一转,伞面上的西湖山水竟像活了般——
原来时念让人在伞骨里藏了细碎的金粉,一转就落下来,像极了烟雨朦胧。
“姐姐,这人间,真有那么好?”
凝霜歪头问,耳坠上的银蛇铃铛叮当作响。
浅醉的声音温润如水:“有断桥烟雨,有画舫笙歌,自然是好的。”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永宁公主望着戏台,忽然想起自己被困在宫墙里的日子,连放风筝都要隔着层琉璃瓦。
左香伊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她想起父亲说“女子不必学武”时的眼神,可戏里的小青却能挥剑劈开雷峰塔。
当唱到“千年等一回,等的不是情,是敢爱敢恨的自己”时,关念慈忽然捂住了嘴,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
她想起母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想起那些被锁在书柜里的话本。
原来这世上真有女子,敢活得这样张扬。
戏到高潮,白素贞水漫金山时,后台的伙计们扯着青布上下翻动,竟真造出滔天巨浪的模样。
凝霜的小青站在“浪”前,仰天长啸,声音里的悲愤比“张飞断喝长坂坡”还烈。
“好!”
左香伊猛地拍响桌子,银甲上的鳞片震得哗哗响,“劈得好!这雷峰塔早就该劈了!”
她这一声喊,引得满场叫好。
永宁公主笑着擦去眼角的泪,忽然对身边的侍女说:“回宫后,把本宫的那把木剑拿来。”
侍女一愣:“殿下要剑做什么?”
“不做什么。”
永宁公主望着戏台,嘴角的笑意微微扩大,“就是突然觉得,女子也该有把能护着自己的剑。”
巷口的骂声不知何时停了。
卖菜的老汉蹲在墙根,听着院里传来的喝彩声,忽然对卖花姑娘说:“给我来朵茉莉。”
“老伯也要买来送姑娘?”
“不。”
老汉挠挠头,把花别在空筐上,“给我家老婆子带的,她年轻时最爱唱小曲儿,可惜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热闹的戏。”
夕阳西斜时,怡红院的大门再次打开。
女眷们陆续出来,脸上都带着未散的红晕。
关念慈换回女装,手里却多了柄画着小青的团扇;
礼部侍郎家的千金把《女诫》扔在了巷口的垃圾桶里,怀里抱着本新抄的《青蛇》唱词;
永宁公主的马车帘角,悄悄露出半截像是剑穗一样的东西。
时念站在台阶上,望着她们的背影,忽然对浅醉笑道:“你瞧见了吗,她们眼里的光,比戏台的灯笼还亮。”
浅醉点头,指尖还残留着水袖的香气:“念姐,明日还开女宾场吗?”
时念望着天边的晚霞,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股执拗的劲儿,“只要还有人想看,咱们就一首开下去。”
“阿福,以后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三日设立女宾专场,将告示挂去热搜榜。”
阿福闻言应了一声是,旋即立刻去寻乔章林了。
夜色渐浓,宁远舟的奏折刚送进皇宫,南齐帝却拿着本《青蛇》戏单看得入神。
戏单上的“断桥”二字被描了又描,旁边还批注着一行小字:“蛇妖亦有骨,人何以无魂?”
太监总管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却瞥见陛下悄悄把戏单塞进了袖袋——
过些日子是皇后的生辰,或许可以请怡红院的人进宫演一场《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