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换成了绿纱,灯笼上蒙着青布,连角落里烧的熏香都换了江南产的茉莉香,一入院就觉得浑身都软了。
狄英杰带着同窗挤在雅座,手里还捏着前几日的戏票,脸上明晃晃写着“不情愿”:“蛇妖有什么好看的?
难不成能比过关羽的青龙偃月刀?”
周子昂倒看得认真,指尖在茶盏沿上敲着:“你瞧那纱幔上绣的水纹,一动起来真像波光。”
正说着,锣鼓声忽然变了调。
不似《三国演义》的沉雄,倒像春雨打在芭蕉叶上,淅淅沥沥的勾人。
绿纱后探出半截白绫,接着是双踩着莲花步的绣鞋,鞋尖点过戏台,竟真像蛇在草里游过。
“小女子小青,见过各位。”
凝霜的声音比唱吕布时柔了百倍,却带着股说不出的野气。
她穿身豆绿短打,腰间系着条猩红的腰带,一转身,腰带飘起来像吐信的蛇。
台下顿时静了。连最挑剔的狄英杰都忘了撇嘴,只盯着凝霜腰间的红带出神。
浅醉扮的白素贞随后走出,白衣白裙,手里捏着柄油纸伞,伞骨轻转,伞面上的西湖山水竟像活了般流动起来。
“姐姐,这人间,真有那么好?”
凝霜歪着头问,耳坠上的银蛇铃铛叮当作响。
浅醉的声音温润如水:“有断桥烟雨,有画舫笙歌,自然是好的。”
两人一问一答间,戏台两侧的纱幔缓缓升起,露出后面用青布画的西湖,雷峰塔在暮色里若隐若现,竟比《三国演义》的战场布景多了几分缥缈。
狄英杰看得首皱眉:“这也太……柔了。”
话音刚落,就见凝霜忽然旋身,红腰带“唰”地抽出把软剑,剑光在绿纱里闪了闪,竟比吕布的戟还冷。
“可有人说,人不如妖。”
她剑尖指向台下,明明是笑,眼里却没半分暖意,“他们说,妖有情,人却薄幸。”
这一句像块石头砸进水里,荡得台下众人心里发晃。
有经历过情伤的公子哥猛地灌了口酒,酒液从嘴角淌下来都没察觉。
时念站在后台,听着台下隐约的抽气声,忽然对林老道:“您瞧,这柔的,有时比刚的更扎心。”
林老的拐杖在地上顿了顿:“因为刚的伤在皮肉,柔的伤在骨头缝里。”
他望着戏台上年轻的身影,忽然叹了口气,“当年我在梨园,最能赚人眼泪的,从不是金戈铁马,是‘霸王别姬’里那把烧断的剑。”
时念没接话。她看见浅醉唱到“千年等一回”时,眼角的泪光比戏服上的水钻还亮;
看见凝霜挥剑斩向“法海”的替身时,手腕翻转的弧度,和演吕布时如出一辙。
她们藏起了英雄气,却把那股子“不服输”,揉进了蛇妖的骨血里。
戏演到高潮,白素贞水漫金山时,后台的伙计们扯着青布上下翻动,竟真造出滔天巨浪的模样。
凝霜的小青站在“浪”前,仰天长啸,声音里的悲愤比“张飞断喝长坂坡”还烈。
台下的叫好声震得檐角铜铃乱响,连狄英杰都忘了自己是来挑刺的,跟着拍红了手掌。
“怎么样?”
周子昂撞了撞他的胳膊,“不比‘温酒斩华雄’差吧?”
狄英杰梗着脖子不承认,却在小青护着白素贞挡“雷峰塔”时,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散场时,众人还在争论。
“那法海也太不通情理!”
“可小青最后还是回了山,没把人间搅个天翻地覆,这才是真的长大了。”
念八送客人出门时,听见有人说:“明日还来!我倒要瞧瞧,那许仙配不配让白娘子等千年。”
他笑着应承,转身却见时念站在戏台中央,正轻轻抚摸着凝霜留下的软剑。
月光从戏台顶的破洞漏下来,在她脚下织成张网。
“念姐,”念八忍不住道,“《青蛇》火了!比《三国演义》开演时还火!”
时念拿起软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火了才好。”
火了,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才会忙着看蛇妖,忙着议许仙,忙着争论“人妖殊途”——
没人会再记得,曾有出戏,叫“废汉帝陈留践位”。
而此时的梁王府,许澜沧正听着沧九的回报。
“……怡红院的《青蛇》极火,连太子宫的太监都混在人群里。”
沧九的声音压得极低,“他们说,那小青的剑舞,像极了当年您在边关的枪法。”
许澜沧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己被他摆得密密麻麻。
“像吗?”
他忽然问,指尖的黑子在“帅”位旁轻轻一点。
“像。”
沧九肯定道,“尤其是转身那一下,又野又狠。”
许澜沧低笑出声,黑子“啪”地落在棋盘上,刚好堵住所有退路:“这就叫藏锋。”
他想起时念在御花园说的那句“天下英雄,不问出处”,忽然觉得,这女子的剑,比他的枪还藏得深。
皇宫深处,南齐帝正对着《青蛇》的戏单出神。
戏单上的字迹娟秀,“小青”二字的最后一笔,却陡然勾起,像极了剑峰。
“这蛇妖,倒是比董卓聪明。”他忽然对总管太监道,“知道什么时候该蜷着,什么时候该扑出去。”
总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戏单上的“白素贞”三个字被烛火映得发红,像极了怡红院灯笼的颜色。
“陛下,要宣时念进宫吗?”
南齐帝摇头,指尖在“断桥”二字上轻轻敲着:“让她演。”
他望着窗外渐升的月亮,“朕倒要瞧瞧,这蛇妖能在人间,掀起多大的浪。”
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三响,不多不少。
春螺巷的灯笼亮了,绿纱映着红灯笼,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极了两条纠缠的蛇。
后台的烛火下,时念正修改《青蛇》的后续唱段。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淡淡的墨痕——
“千年等一回,等的不是情,是敢爱敢恨的自己。”
她忽然笑了,将戏本合上。
藏锋不是认输。
就像那蛇妖,看似蜷在西湖底,却在每个人心里,种下了敢掀翻雷峰塔的种子。
这人间,总要有点野气,才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