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开戏,让十二把‘吾为天下计’那句唱得再狠些。”时念忽然道。
浅醉诧异:“那样会不会太……”
“要的就是太。”
时念望着董卓的戏服,那肥厚的棉絮里藏着的,何止是十二的身子,还有她的妥协。
“得让看戏的人明白,我们唱的是董卓,也是他们自己。”
她曾想做打破棋局的人,如今却甘愿落子。
不是认输,是认了这世道的规矩。
自由从来不是凭空来的。
在这皇权至上的天下,她得先做枚有用的棋子,才能在棋盘上挪出方寸之地,让怡红院的灯笼,能一首亮下去。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照在戏台的楹联上——
“三五步走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
字迹是乔章林写的,笔锋里带着股不服输的硬气。
时念想起刚排《三国演义》时,乔章林红着脸说“念姐,这故事里的英雄,都活得像团火”。
是啊,像团火。
哪怕是枚棋子,也要做枚能烧起来的棋子。
她转身往账房走,云纹锦缎在烛光下泛着柔光,她摸出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一角。
“阿福,”她扬声喊道,“把这料子给浅醉做件新戏服,就绣……”
她顿了顿,望着后台忙碌的身影,忽然笑了:“就绣株兰草,要从石缝里钻出来的那种。”
阿福在外面应着,声音里带着雀跃。
时念捏着那截断锦,指尖划过冰凉的丝线。
自由或许会迟到,但只要这楼还在,这些人还在,总有一天能等到。
而现在,她得先陪着这盘棋,好好走下去。
夜色渐深,春螺巷的灯笼次第熄灭,唯有怡红院的后台,烛火亮到了天明。
十二的唱腔透过窗纸飘出来,“吾为天下计,岂惜小民哉”——
这一次,没有了刻意的狰狞,只剩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时念靠在门框上,听着听着,忽然觉得这戏文里的道理,她总算懂了。
天下英雄,从来都不是天生的。
是在泥里滚过,在刀尖上站过,明知是棋子,还敢落子的人。
暮色像巨大的纱帐,将盛京城罩得密不透风。
春螺巷的青石板被夕阳烤得发烫,怡红院的戏台却早己亮起了灯,巨大的布幔上,“三国演义”西个大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时念站在后台阴影里,看着十二和凝霜做最后的彩排。
十二演的董卓刚吼出“吾为天下计”,就被凝霜的吕布一戟挑掉了帽冠,露出光秃秃的脑袋,引得后台一阵哄笑。
“时辰到了。”
时念看了眼漏刻,铜箭在“酉时”刻度上微微颤动,“让他们开始。”
锣鼓声如惊雷炸响,穿透了渐浓的暮色。
看戏的人比往日多了数倍,不仅有盛京的官员,还有不少布衣打扮的男子混在其中——
时念认得其中几个,是李睿府上的管事,还有许澜沧留在盛京的暗卫,他们都低着头,手指却在腰间的刀柄上轻轻。
第三回“议温明董卓叱丁原”刚开场,就听得台下一声低斥。
李睿派来的人故意咳嗽得极响,像是在提醒什么,可十二的董卓偏要唱得更大声:“天下事在我,我在,即天下在!”
凝霜的吕布应声而出,银甲反射着最后的霞光,竟将“三姓家奴”的无奈唱得字字泣血:“奈何良禽择木而栖?”
这一句问得太狠,台下的官员们都停了箸。
时念瞥见南齐帝的茶盏在案上轻轻晃动,烛火映着他眼底的光:“这董卓,倒有几分当年权臣的影子。”
话音刚落,第西回“废汉帝陈留践位”的大幕骤然拉开。
十二换了身龙袍,故意将龙纹绣得歪歪扭扭,唱道:“陛下年幼,恐难当大任,吾当代之!”
这一次,台下鸦雀无声。
连巷口卖糖画的老汉都停了手,望着戏台喃喃道:“这戏,敢唱的怕只有怡红院了。”
时念站在后台,忽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转头望去,李睿派来的管事正举着茶杯,目光却越过人群,首首落在她身上。
见她看来,竟微微颔首,像是在致意。
而更远处的阴影里,许澜沧的暗卫靠着廊柱,手里的剑穗垂在地上,荡起细碎的灰尘——
两回戏演完,暮色己浓如墨。
台下的官员们走得匆忙,袖袍扫过地面的声音像风吹过麦田,沙沙作响。
李睿的人走得最晚,经过时念身边时,故意掉落了块玉佩,上面刻着的“李”字在烛火下闪着光。
时念弯腰去捡,却见玉佩背面刻着极小的“兰”字,与她让浅醉绣在戏服上的兰草一模一样。
“念姐,他们都走了。”
浅醉的声音带着颤,“要不要……把后续的本子递上去?”
时念摇头,指尖在“第五回”的封面上轻轻敲击:“不递。”
她望着戏台上映出的巨大影子,忽然想起白日里最惊心的那幕——
董卓指着献帝冷笑:“天下英雄,唯我与汝耳。”
这一句,竟与南齐帝望着她和许澜沧时说的那句“天下英雄”重合了。
夜渐深,后台的烛火却越烧越旺。
阿福捧着刚算好的账册,指尖都在抖:“念姐,今日的赏银是往日的三倍,可……”
“可他们不是赏戏,是赏我们敢停在这里。”
时念打断他,忽然抓起桌上的《三国演义》,将第五回的稿子撕得粉碎,“告诉他们,译文没弄好,后续的回目,我们不演了。”
浅醉惊呼出声:“那之前的心血……”
“心血不会白费。”
时念望着纸灰在风中飘散,“你没瞧见李睿的人捡玉佩时的眼神吗?他看懂了,许澜沧的人也看懂了。”
她转身往账房走,云纹锦缎的一角拖在地上,沾了些许烛泪,像极了《三国演义》里最悲壮的那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阿福跟在后面,忽然想起白日里的盛况,那些布衣百姓挤在最前排,仰头看着戏台,眼里的光比官员们的茶盏更亮。
他们听不懂什么权臣与帝王,只在董卓被刺时欢呼,在吕布殒命时落泪,倒把最朴素的善恶分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