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醉似懂非懂,却被时念眼里的光晃了神。
她忽然觉得,自家念姐哪里是在排戏,分明是在宫里那盘大棋上,落了颗谁也看不懂的子。
梁王府的夜总是静得很。
许澜沧坐在水榭里,手里捏着枚黑子,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己被他摆得密密麻麻。
沧九捧着个锦盒进来,靴底踩过青石板,连点声响都没有。
“主子,泉州府的消息回来了。”
许澜沧没抬头,指尖的黑子在棋盘上敲出轻响:“说。”
“时念的父亲确是泉州府商户,姓时名舟,十年前做海产生意时翻了船,尸骨无存。”
沧九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但街坊都说,时舟当年不止做海产,还替南洋诸国运过私货,得罪了不少人。”
许澜沧的黑子顿在“帅”位前:“她母亲呢?”
“查不到。”
沧九的声音低了些,“有人说时舟没娶亲,也有人说他夫人是南洋来的异邦人,在时念五岁那年就走了,没人知道去向。”
棋盘上的烛光晃了晃,许澜沧的侧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
他忽然想起今日在御花园,时念应对贵妃刁难时那副模样——
明明笑得温顺,眼底却藏着刀,像极了南洋产的那种毒花,看着娇艳,碰一下能要命。
“还有一事。”
沧九补充道,“永安侯李睿也在查时念,派去泉州的人,比咱们早了三日。”
许澜沧终于抬眸,眸色比棋盘上的墨还深:“李睿?他查她做什么?”
“听说……是因为一支簪子。”
沧九迟疑道,“侯府的老仆说,时念鬓边那支素银簪,和侯夫人当年的嫁妆一模一样。”
许澜沧捏着黑子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
他想起时念在御花园福身时,鬓边的确插着支素银簪,样式简单,却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李睿的夫人,是泉州府人?”
“是,姓苏,十年前病逝了。”
沧九道,“听说侯夫人娘家也是做海贸的,和时舟或许认识。”
水榭外的荷风忽然大了,吹得烛火噼啪响。
许澜沧望着棋盘上的残局,忽然将黑子落在“将”位旁,刚好堵住了所有退路。
“告诉李睿,”他声音冷得像冰,“时念是本王的人。”
沧九一愣:“主子,这会不会太明显了?”
“要的就是明显。”
许澜沧起身,墨色锦袍扫过棋盘,棋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他想查,就让他查。
但得让他知道,哪些人碰得,哪些人碰不得。”
沧九应声退下时,见自家主子正望着窗外的宫墙方向,指尖在窗台上轻轻敲着。
那节奏,竟和怡红院戏台的锣鼓点有几分相似。
他忽然明白,主子哪里是在护时念,分明是在护那盘刚摆开的新棋——
时念排的“废汉帝”,许澜沧接的“护棋子”,而那位高坐金銮殿的南齐帝,怕是早就备好了看戏的茶。
夜渐深时,怡红院的戏台还亮着灯。
时念站在后台,看着林老给十二说戏。
十二要扮董卓,正憋着嗓子练那句“吾为天下计,岂惜小民哉”,声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浅醉端来碗莲子羹,见时念望着戏台出神,笑道:“念姐,你说咱们这戏,明日能惊着多少人?”
时念接过羹碗,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惊着才好。”
惊着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惊着那些以为女子只能困在深闺的人,惊着这世道里所有不把“人”当人的规矩。
她忽然想起许澜沧今日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或许不是算计,而是某种……期待?
期待她这颗看似不起眼的棋子,能在棋盘上走出点不一样的路。
窗外的月光爬上戏台,照亮了刚贴好的戏报——
“第西回 废汉帝陈留践位”,字迹力透纸背,像要把这春螺巷的青石板都戳出个洞来。
时念舀了勺莲子羹,甜香里混着点若有似无的槐花香,和御花园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知道,明日开戏时,台下定会多些“特殊”的观众。
而她要唱的,从来都不止是戏。
永安侯府的书房里,烛火燃得正旺,却驱不散李睿眉宇间的寒意。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尖几乎要将宣纸戳破。沧九的字迹刚硬,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时念是本王的人”。
“砰!”
信纸被狠狠拍在案上,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在“怡红院”三个字上晕开一片黑。
站在一旁的管事吓得缩了缩脖子,这还是第一次见侯爷如此失态。
白日里从宫里回来,侯爷还拿着那支素银簪子出神,说要寻个由头请时老板来府里吃茶,怎么才过了几个时辰,就成了这般模样?
“泉州府的人呢?”
李睿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未散的酒气。
“回、回侯爷,还在驿站等着。”
管事结结巴巴道,“他们说找到了当年给时家做过活的老仆,明日就能……”
“不必了。”
李睿打断他,指节在案几上重重敲击,“让他们回来。”
管事愣住:“可侯爷您不是说,那老仆或许知道……”
“知道什么?”
李睿猛地抬头,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知道时念是不是苏婉的亲外甥女?
知道那支簪子是不是婉娘留给她的念想?”
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裹着说不出的涩。
十年了。
自从苏婉病逝,他就再没见过那支素银簪。
当年她走得急,嫁妆箱子里的物件被续弦的刘氏胡乱收着,等他察觉不对时,那支簪子早己不知所踪。
在怡红院见到时念鬓边那支,他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一样的缠枝纹,一样的小缺口——
那是婉娘当年为了救他,被马具划伤留下的痕迹。
他本以为这是天意。
若时念真是婉娘娘家的孩子,他护着怡红院,既全了夫妻情分,也能在太子与梁王的角力中,寻一条不偏不倚的路。
可许澜沧偏要在这时候横插一脚。
“本王的人……”
李睿反复咀嚼着这五个字,忽然抓起案上的酒壶,仰头灌了大半。
酒液顺着胡须滴落,打湿了衣襟上绣的兰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