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捻须的手顿了顿。
他望着戏台上周瑜羽扇纶巾的模样，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陪先帝南巡时，曾在江南见过类似的戏文。
只是那时的戏子都带着谄媚的笑，不像今日这班人，眼底带着股不肯折腰的傲气。
"去查查，陛下的龙辇往哪去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另外，把李贤那小子从家庙里接回来。"
酉时的霞光染红半边天的时候，南齐帝的车驾己停在春螺巷的拐角。
他换了身寻常富商的锦袍，跟着人流往怡红院里走，忽然被个卖糖画的老汉拦住。
"客官要个关羽的糖人不？"
老汉手起刀落，糖浆在青石板上画出个威风凛凛的身影，"这可是照着怡红院的戏文做的，卖得比龙形糖人还好。"
南齐帝接过糖人时，指尖不小心沾了点糖浆。
他望着戏台上周瑜火烧赤壁的壮阔布景，忽然觉得这怡红院比金銮殿有趣多了——
至少在这里，英雄不问出处。
当夜幕降临，时念站在回廊上望着满院灯笼。
张珂源刚算完今日的账目，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念姐，今日的收入能抵上往日三月！连西域的胡商都说，要把《三国演义》翻译成波斯文。"
时念望着远处皇宫的方向，忽然笑了。
她知道南齐帝此刻就在某个雅间里，正看着戏台上的英雄们感慨万千。
"告诉胡商，翻译可以。"
她转身往回走，裙摆扫过阶前的青苔，"但要在扉页写上：蓝星著，怡红院译。"
浅醉提着灯笼追上来，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念姐，宫里又来人了。"
她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说明日要请咱们去御花园唱戏，陛下亲自主持。"
时念接过灯笼的手顿了顿，烛火在她眼底跳动着："告诉他们，我们去。"
她望着戏台上映出的巨大身影，忽然想起《三国演义》里最动人的那句——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阿福捧着衣料进来时，时念正在核对入宫的曲目单。
宣纸上的簪花小楷写得密密麻麻，《三国演义》第三回“议温明董卓叱丁原”的唱词旁，还标注着凝霜要反串吕布的身段要点。
“念姐，这云锦和苏绣都按您的意思备齐了。”
阿福将料子在案上铺开，宝蓝色的缎面上绣着暗纹流云，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
“成衣铺的老师傅说，这料子做常服太扎眼，做戏服又太素净，倒是难为他了。”
时念指尖划过云锦，忽然想起李睿昨日离去时的眼神。
那目光里藏着探究，像在审视一件蒙尘的古玉，想看清内里究竟是石是玉。
“让老师傅在袖口绣半朵兰草。”
她抬眸对阿福道，“不要太显眼，针脚藏在褶皱里。”
阿福虽不解，还是点头应下。
他转身要走，又被时念叫住：“告诉浅醉她们，明日的妆要淡些，眉峰别画得太锐，胭脂只用最浅的那盒。”
宫里不比怡红院，锋芒太露容易扎眼。
尤其是贵妃昨日被拒，今日怕是要寻些由头。
浅醉带着姑娘们来领衣料时，个个脸上都泛着兴奋的红。
流芝捧着《身骑白马》的曲谱，指尖在“我改换素衣回中原”那句上反复。
“念姐，真的要穿男装上台吗？
林老说这身段得像束了胸的少年郎才好看。”
时念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流芝时，这姑娘总躲在角落里，说话都不敢大声。
如今她敢期待穿男装唱戏，倒比赚多少银子都让人心慰。
“束胸别太紧，台上动作大，别伤了身子。”
时念接过曲谱，在“回中原”三个字旁画了个小小的箭头，“这里的调子再提半分，要有那种破釜沉舟的硬气。”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台，照在摊开的戏服图样上。
关羽的绿袍、吕布的银甲、王宝钏的素衣，一件件都带着针脚的温度，像是要把怡红院的风骨，都缝进丝线里。
翌日清晨，鎏金的宫车停在怡红院门口时，春螺巷的青石板上还沾着露水。
时念带着八个姑娘和十二他们上了马车，阿福拎着戏服箱子跟在后面。
“念姐，听说御花园的戏台是汉白玉砌的，踩上去会不会打滑？”
凝霜攥着吕布的翎子，指尖都泛白了。
她昨日练反串练到后半夜，嗓子都有些哑了。
时念从食盒里取出胖大海蜜饯，分给众人：“放心，戏台再滑，也滑不过人心。
咱们只唱戏，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车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宫墙的琉璃瓦在朝阳下闪着金光。
时念忽然想起《三国演义》里的那句“宫门万丈深似海”，指尖不自觉捏紧了袖袋里的素银簪子。
御花园的戏台果然气派，汉白玉栏杆上雕着缠枝莲，台下的紫檀木椅上铺着软垫。
最前排坐着的南齐帝穿着明黄色常服，身边的贵妃却一身绯红，鬓边的点翠步摇晃得人眼晕。
“时老板倒是好架子。”
贵妃的声音像淬了蜜的刀子，隔着老远都能闻出酸味，“本宫三请西请，你倒好，非等陛下来了才肯露面。”
时念福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右侧的皇后。
她穿着石青色凤袍，手里捻着串紫檀佛珠，眼皮都没抬一下，倒像是在数珠子。
“娘娘说笑了。”
时念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怡红院的姑娘们练新戏练到深夜，怕失了态，才敢今日来给娘娘请安。”
贵妃刚要再说什么，南齐帝却敲了敲茶盏：“听说你们排了《三国演义》的新回？快开始吧。”
锣鼓声适时响起，十二扮的董卓刚一亮相，就引得台下一阵低笑。
他故意把肚子垫得滚圆，脸上涂着油彩，声如洪钟：“吾儿奉先何在？”
凝霜扮的吕布从屏风后跃出，银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她刻意压低了嗓子，唱道：“孩儿在此！”
一胖一瘦，一丑一俊，倒把董卓的跋扈和吕布的英气都演活了。
南齐帝看得入神，竟亲手给身边的太监总管讲解：“这吕布的戟法，倒有几分当年许澜沧在边关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