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梆子刚敲过两响,叶府的乌木马车己碾过青石板路,朝着皇宫的方向驶去。
车帘紧闭,隔绝了巷口的晨雾,却隔不断车厢内愈发凝重的气息。
叶道荣端坐其中,身上的石青色官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领口绣的流云纹在晨光里泛着暗金——
这是先帝赐的旧袍,袖口磨出的毛边被细心缝补过,却更显风骨。
他指尖着袖袋里的《蓝星诗选》,纸页边缘的卷痕里还沾着塞外的沙尘,那是他在河西老家翻阅时留下的痕迹。
“老爷,宫门到了。”
管家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
叶道荣“嗯”了一声,抬手理了理袍角。
车帘被掀开的瞬间,晨光骤然涌进来,刺得他眯了眯眼。
宫门口的侍卫见了车辕上的鎏金牌照,齐齐躬身行礼,动作比昨日在城门口更显恭敬——
谁都知道,这位三朝元老此番回京,绝非只为探亲。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福公公竟亲自候在汉白玉桥边,手里的檀木拂尘扫过袍角的褶皱,脸上堆着惯有的笑意。
“叶老可算来了,陛下在御书房等您好些时候了。”
叶道荣挑眉:“有劳公公。”
“不敢当。”
福公公引着他往里走,声音压得极低,“昨儿个陛下还说,叶老要是再不来,就得派咱家去叶府请了。”
两人穿过抄手游廊,檐角的铜铃在晨风中轻响,惊飞了廊下的白鸽。
叶道荣望着宫墙内侧新刷的朱漆,忽然道:“这墙倒是比三年前鲜亮多了。”
“可不是嘛。”
福公公笑着接话,“陛下说,祖宗留下的基业,得时时翻新才像样子。”
这话里的深意,叶道荣自然懂。
新漆盖得住旧痕,却掩不住朝堂上盘根错节的暗流——
世家坐大、皇子分权,这位中年帝王,正借着“翻新”的由头,一点点重塑权力的格局。
御书房的门虚掩着,龙涎香的气息从缝隙里漫出来,混着淡淡的墨香。
叶道荣刚要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翻动书页的轻响,接着是南齐帝许澜煦的声音:“是叶老来了?进来吧。”
他推门而入时,许澜煦正临窗而立,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铺地的白玉砖,留下浅淡的痕。
晨光透过窗棂,在他鬓边的玉冠上投下细碎的光,比起三年前,多了些白发,倒更显得沉稳锐利。
“老臣参见陛下。”
叶道荣躬身欲拜,腰刚弯到一半,就被许澜煦伸手扶住。
“叶老不必多礼。”
帝王的指尖触到他肘部的旧伤,那是当年护先帝亲征时留下的,“快坐,连福,给叶老搬张锦凳。”
福公公忙应声搬来凳子,锦面绣的缠枝莲与叶道荣的官袍纹样恰好呼应,显然是早有准备。
叶道荣坐下时,目光落在案上的奏折上,最上面那本的封皮上,“渠南巡抚”西个字被朱笔圈着,墨迹还未干。
“叶老这几年在河西,日子清苦吧?”
许澜煦亲手给他斟茶,茶汤在霁蓝盏里晃出细微波纹,“去年冬天雪灾,听说叶氏老家的粮仓都开了仓?”
“不过是些陈粮。”
叶道荣呷了口茶,苦涩的滋味漫过舌尖,“百姓遭了罪,做臣子的总不能看着。”
“您还是这般体恤百姓。”
许澜煦笑了笑,话锋却忽然一转,“说起来,云舒那丫头和澜沧的婚事母后己经定下,朕想着,不如就定在入冬后?
叶老以为如何?”
叶道荣放下茶盏,茶盖与盏沿碰撞出清脆的响:“全凭陛下做主。”
他心里明镜似的,帝王绕了这么大圈子,从河西灾情说到孙辈婚事,无非是想探他的底——
在世家与梁王的角力中,叶家究竟站在哪边。
果然,许澜煦望着窗外的梧桐,忽然道:“昨儿个听说,叶老去了春螺巷?”
叶道荣的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不过是听说那里的戏新奇,去瞧瞧热闹。”
“哦?那叶老以为如何?”
南齐帝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袖袋上,“朕也看过,倒是不错。”
叶道荣迎着他的视线,坦然道:“确实不错。”
许澜煦走到案前,抿了一口清茶,“可有人觉得,这戏若是太‘提神’,反倒扰了清净。”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叶道荣却依旧平静:“陛下是说那些世家?”
许澜煦没否认,“他们说,时念一个青楼老鸨,竟敢私印书籍,是要动摇国本。”
叶道荣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沟壑:“陛下信吗?”
许澜煦望着他,忽然反问:“叶老觉得,那怡红院的时念,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叶道荣昨夜在雅间里就想过。
他想起匆匆一眼的老秀才,他冻裂的指尖,想起学子们抄书时发亮的眼睛,想起时念说“每个读书人心里都有个长安”时的坦然。
沉吟片刻,他道:“是个敢把‘学问’当柴火烧的人。”
“当柴火烧?”许澜煦挑眉。
“是。”
叶道荣点头,“世家把学问当金疙瘩藏着,她偏要劈了,分给那些冻着饿着的人取暖。
看似莽撞,实则……”
他顿了顿,“实则比谁都懂,学问这东西,越分越多。”
御书房里静了静,只有香炉里的火星偶尔噼啪作响。
许澜煦忽然走到案边,翻开最底下的奏折,上面是言锵弹劾渠南巡抚的本章,墨迹淋漓,显然写得极急。
“渠南的学子还在狱里。”
帝王的声音沉了些,“报上来的奏折说,他们是‘聚众滋事’。”
“老臣倒觉得,是‘求个公道’。”
叶道荣的指尖在膝头轻轻敲击,“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您在皇子所读书,说要把藏书楼的书搬到街头,让百姓也能看,老臣当时还劝您,说‘不急’。”
许澜煦的目光柔和了些:“叶老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得慢慢熬。”
“可火候到了,就得翻一翻。”
叶道荣望着他,“怡红院这把火,烧得正是时候。”
他从袖袋里掏出《蓝星诗选》,放在案上:“老臣在河西见过太多寒门子弟,就因为没书读,一辈子困在泥里。
这书或许算不得经史子集,可它能让那些孩子知道,‘天生我材必有用’——
这份念想,比黄金还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