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兴博的手指在《蓝星诗选》的封面上狠狠掐出几道褶痕,锦袍的袖口被他攥得发皱,语气里的焦灼几乎要溢出来。
“叶老您是没瞧见!那怡红院如今成了什么模样?
寒门学子挤破头去抄书,街头巷尾都在传‘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这不是明着打咱们世家的脸吗?”
他往前倾身,老花镜后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她时念算什么东西?
不过是个青楼老鸨,竟敢把学问当街贱卖!
两文钱一页,这是当成了烂大街的萝卜白菜!”
叶道荣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撇去浮沫,动作从容得像在品鉴一幅古画。
案上的龙井在热水里舒展,清香漫过花厅,冲淡了付兴博带来的火药味。
“付大人稍安。”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一本诗集而己,何至于动这么大肝火?”
“而己?”
付兴博忍住拍案的冲动,气得手都在抖,“叶老刚从塞外回来不知道!这哪里是诗集的事?
她是借着‘蓝星’的名头,挑唆寒门与世家作对!
渠南的学子都敢联名告巡抚了,再放任下去,怕是要动摇国本!”
他越说越激动,抓起案上的抄本往叶道荣面前推:“您瞧瞧这句子——‘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不是指着咱们的鼻子骂吗?
骂咱们垄断科举,骂咱们堵塞贤路!”
叶道荣的目光落在“不拘一格”西个字上,指尖轻轻敲了敲案面,没接话。
付兴博以为他被说动,又添了把火:“听说她还让商号代销抄本,各州府都在传!
这是想把咱们的根基全刨了!
叶老,您可得牵头想想办法,再迟些,咱们这些世家的脸面,真要被踩进泥里了!”
他说着竟露出几分委屈,想起昨日在西城苑议事时的笃定,再对比此刻的狼狈,连声调都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叶道荣终于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钢针,扫得付兴博下意识收了声。
“付大人。”
叶道荣放下茶盏,茶盖与盏沿碰撞出清脆的响,“你为官多年,难道还不知道‘堵不如疏’的道理?”
他顿了顿,指腹着抄本上的墨迹:“学子想读书,不是坏事。”
付兴博愣住,仿佛没听懂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叶老这是……”
“老夫累了。”
叶道荣打断他,往椅背上靠了靠,闭目养神般挥了挥手,“管家,送付大人出去。”
付兴博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想说什么,却在叶道荣那双眼微阖的眼皮前,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知道这位老祖宗的脾气,看似温和,实则比谁都刚硬,当年连先帝都敬他三分,自己哪敢违逆。
“下官告辞。”
他攥紧抄本,转身时锦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却没敢再放半个重字。
花厅的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付兴博的脚步声。
叶道荣这才睁开眼,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嗤笑:“看来,这个时念是真把他们逼急了。”
叶云舒一首垂着眼,指尖绞着帕子上的缠枝纹,闻言终于抬眸:“祖父觉得……她是故意的?”
“不然呢?”
叶道荣拿起抄本,翻到“天生我材必有用”那页,朱笔的注解旁还留着学子添的小字,“一百文千字,商号代销,联名上书……
步步都踩着世家的痛处,倒像是揣着棋谱落子。”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沟壑:“有意思。”
叶云舒没接话,心里却泛起波澜。
她想起除夕宴上时念应对付兴博刁难的从容,想起《兰亭序》里“无关风月”的调子,原来那些看似随性的举动,背后都藏着这般缜密的心思。
“那怡红院……”
叶云舒犹豫着开口,“付大人说得未必全错,若真让寒门学子成了势……”
“成势又如何?”
叶道荣挑眉,花白的胡子抖了抖,“难道世家的学问,还怕跟寒门比一比?”
他忽然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窗外的暮色里:“那怡红院,何时营业?”
叶云舒猛地抬头,眼里的惊讶藏不住:“祖父想去瞧瞧?”
“怎么?”
叶道荣斜睨她一眼,语气里带了点戏谑,“老夫去不得?”
叶云舒慌忙低下头:“孙女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里毕竟是戏班子,怕是辱没了您的身份。”
“辱没?咱们皇上都称赞,可算不上辱没!”
叶道荣站起身,羊皮袄的下摆扫过金砖地,“备车。”
春螺巷的暮色像被打翻的墨汁,一点点晕染开。
怡红院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透过绢面,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动的花影。
戏台上刚开锣,浅醉扮的崔莺莺正唱到“待月西厢下”,水袖翻转间,引得台下一阵喝彩。
时念站在回廊下核对账目,指尖在“商号分成”那栏顿了顿,忽然听见阿福的声音带着点惊惶:“念姐!您看那辆马车!”
她抬眼望去,巷口停着辆乌木马车,车帘绣着暗纹的叶纹,车夫手里的鎏金牌照在灯笼下泛着冷光——
正是下午在城门口见过的那辆。
马车的帘角被风掀起,露出一角石青色的衣袍,接着是双踩着云纹靴的脚,缓缓落在踏板上。
为首的老者穿着件半旧的羊皮袄,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醒目,正是叶道荣。
他身后跟着个穿青布长衫的“少年”,身形清瘦,眉眼间却藏着几分熟悉的清丽——
竟是女扮男装的叶云舒。
时念的心跳漏了半拍。
她见过许澜沧的深沉,见过李睿的锐利,却从未见过这般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老者明明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浑浊得像蒙了层雾,可时念却觉得自己像被鹰隼盯上的兔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种感觉,与初见许澜沧时不相上下。
“时老板。”
叶道荣先开了口,声音里的沙哑混着巷口的锣鼓声,竟有种奇异的穿透力。
时念回过神,福身行礼,青布旗袍的裙摆扫过阶前的青苔:“不知叶老驾临,有失远迎。”
叶道荣的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你认得老夫?”
“南齐谁不认得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