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让乔先生准备些空白纸墨。”
时念忽然对阿福道,“放在戏台旁的书角,告诉大家,谁想抄录《蓝星诗选》,院里免费提供笔墨。”
阿福眼睛一亮:“这招妙!”
既显得她们怡红院大方,又能让抄本传得更快!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便是三日过去。
暮色像块浸了蜜的绒布,温柔地盖在盛京城的屋顶上。
春螺巷的青石板被夕阳染成金红色,怡红院门口的红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透过绢面,在地上投下晃动的花影,与檐角的铜铃声交织成一片热闹。
念八正站在门内核对戏票,指尖划过“凤求凰”的戏名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巷口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个穿青布长衫的年轻书生,身形清瘦,袖口磨出了毛边,正是前几日落榜却决定留在盛京的王思哲。
他身后跟着西五个少年,皆是凌云书院的学子打扮,脸上带着赶路的风尘,眉宇间却拧着股郁气,像揣着满腹心事。
“王公子?”
念八放下戏票,迎了上去,棉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响,“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是来听戏?”
王思哲停下脚步,对着念八拱手行礼,动作带着书卷气的郑重:“念八兄弟,在下想求见念姐,不知她此刻可有空闲?”
他声音压得低,目光扫过身后的同窗,几个少年的头垂得更低,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显然是有要事相询。
念八瞧着这阵仗,心里大致有了数。
这几日印刷坊停印的事早己传遍盛京学界,学子们聚在书肆门口议论不休,想来这些凌云书院的学子也是为此而来。
他往院里瞟了眼,戏台方向传来浅醉试嗓的调子,清越如莺啼,遂笑道:“王公子稍候,我去问问。”
盏茶功夫不到,念八便匆匆返回,对着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念姐在鹊中堂二楼的雅间等着诸位,随我来吧。”
一行人跟着念八穿过喧闹的大堂,香巧扮的崔莺莺刚从戏台退下,水袖扫过王思哲的肩头,带起一阵淡淡的脂粉香,引得几个少年红了脸。
他们虽常听人说怡红院的时老板风华绝代,却从未近距离见过,此刻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心跳竟比在书院见山长时还要快。
鹊中堂二楼的雅间门虚掩着,念八轻轻推开,木轴转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王思哲抬眼望去,只见八仙桌旁坐着个女子,月白比甲外罩着件银灰色披风,乌黑的发丝松松挽着,一支素银簪斜插发间,正垂眸专注地看着棋盘。
她右手纤细的指尖夹着颗黑子,指节莹白如玉,落在墨色的棋盘上,像雪落寒潭,清冽得让人不敢出声。
听到动静,时念抬眸看来,目光平静如湖面,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穿透力。
几个少年被这眼神一扫,顿时手足无措,脸颊腾地红透,慌忙低下头去——
原以为“美若天仙”只是夸张的戏言,此刻才知传言半句未虚,她眉峰如远山含黛,眼尾带着点自然的弧度,不笑时自有种清冷的气度,比书院藏的仕女图鲜活百倍。
“时老板。”
王思哲率先回过神,对着时念深深一揖,“叨扰了。”
身后的学子们也跟着行礼,声音参差不齐,带着少年人的拘谨:“见过时老板。”
“坐吧。”
时念指尖一松,黑子落在棋盘的“天元”位,发出清脆的响,“念八,给诸位公子沏茶。”
八仙桌旁的梨花木椅空着,学子们你推我让地坐下,目光却忍不住往时念身上瞟。
她正抬手落子,袖口滑落露出皓腕,腕间系着根红绳,与素净的装扮相映,竟有种说不出的灵动。
棋盘上黑白交错,局势己近中盘,显然她方才正独自对弈。
“不知诸位今日前来,是为了听戏,还是……”
时念落下一颗白子,抬眸看向王思哲,眼底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王思哲攥紧了袖中的抄本,那是他熬夜抄录的《蓝星诗选》,纸页边缘己被磨得发毛。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少年人的执拗:“时老板,我等今日前来,是想问问您——
为何突然停了《蓝星诗词集》和《三国演义》的印发?”
旁边穿绿袍的学子忍不住补充:“书肆的掌柜说没货了,印刷坊的人也讳莫如深,我们找了三日,实在没办法才来叨扰……”
“是啊时老板,”
另一个圆脸少年急道,“那《三国演义》讲到‘三顾茅庐’就断了,诸葛亮到底有没有出山?
还有那‘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下句,我们猜了许久都没头绪……”
时念执棋的手顿了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连眉峰都染上几分郁色。
她放下棋子,指尖在棋盘边缘轻轻,声音轻得像叹息:“诸位有所不知,不是我不愿印,是如今的盛京城,己经没人敢帮怡红院印书了。”
王思哲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藏不住:“为何?是印刷坊嫌利薄?我们可以凑钱!”
“不是利的事。”
时念摇头,目光落在窗外,夕阳正沉入远处的宫墙,给琉璃瓦镀上层金红,“前几日还有坊主愿意接活,可一夜之间,全变了卦。
他们说……惹不起某些大人。”
她没明说“某些大人”是谁,可在座的都是饱读诗书的学子,瞬间就明白了——
能让全盛京印刷坊都退避三舍的,除了那些手握文脉的世家大族,还能有谁?
绿袍学子攥紧了拳,指节泛白,“他们就因为咱们读蓝星的诗,就断了书路?”
时念端起茶盏,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我本想息事宁人,毕竟那些世家根基深厚,怡红院不过是个戏班子,硬碰硬讨不到好。
可方才听诸位一说,才知这停印竟让大家如此挂心……”
她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众人手里的抄本,有的纸页泛黄,有的墨迹未干,显然是反复翻阅过的。
心里忽然一软,那些刻意为之的“表演”褪去几分,多了些真切的怅然:“说起来,我比诸位更想印下去。
那些蓝星的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我劝天公重抖擞’,哪一句不是在说咱们此刻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