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的阳光把盛京城浸得透亮,春螺巷的青石板上,爆竹碎屑混着残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时念带着众人从城隍庙逛到鼓楼,把从前只敢远远张望的地方走了个遍。
浅醉和流芝在绸缎庄挑花布时,掌柜的亲自捧出最新的云锦,笑着说“姑娘们穿什么都好看”;
十二在兵器铺前驻足,铁匠竟递给他一柄木剑,说“照着您演关羽的模样打的”;
连乔章林都在书肆被掌柜拉着讨论“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注解,引得一群书生围拢来听。
初二那日,他们甚至去了皇城外的金水桥。
阿福望着朱红宫墙,忽然红了眼眶:“以前路过这儿,总觉得墙根的砖都比咱金贵,哪敢停下看一眼?”
吴婶正给陆襄喂糖葫芦,闻言往他胳膊上拍了一下:“如今不一样了,咱凭本事吃饭,走哪儿都不矮三分。”
初三一早,天刚蒙蒙亮,怡红院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推开。
念五蹲在门檐下,身后跟着几个面生的汉子,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个孩子。
最小的还在襁褓里,大的也不过七八岁,个个都瘦得脱了形,棉衣破烂不堪,露出的胳膊细得像柴火。
“念五?”
阿福惊得差点脱手门栓,“你咋回来了?”
念五猛地抬头,脸上的冻疮冻得发紫,嘴唇干裂起皮,看见时念从院里走出来。
“咚”地跪在雪地里,身后的汉子们也跟着跪下,怀里的孩子被吓得首哭。
“念姐……”
念五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刚说了两个字就哽咽住,愧疚地低下头,不敢看时念的眼睛。
时念往门槛上靠了靠,青布旗袍的开叉扫过积雪,带起几片碎冰:“阿福,把人带进来,找间空房让孩子们暖和暖和。”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孩子们冻得通红的脸上,“让吴婶熬点姜汤,多放些红糖。”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人领进大堂,孩子们怯生生地缩在墙角,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西周,看见戏台中央“文以载道”的匾额,又慌忙低下头。
念五站在堂中,手指绞着破烂的袖口,终于断断续续说出了这半个多月的遭遇。
“我揣着赎身的银子往家赶,路上就听说老家遭了雪灾……”
念五的声音发颤,“等我到了村口,才发现房子早被雪压塌了,地里的庄稼全冻成了冰疙瘩。”
他去村里唯一的破庙里打听,才知道大雪封山时,年轻力壮的都往南边逃荒了,剩下的不是卧病在床的老人,就是走时没来得及带走的孩子。
“我找到他们时,十几个孩子挤在庙里,靠着啃树皮和积雪活命……”
念五的眼泪掉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湿痕,“这几个汉子是村里的猎户,背着孩子跟我一路乞讨过来……”
时念往大堂角落瞥了一眼,那几个孩子正捧着吴婶递来的窝头,狼吞虎咽地啃着,碎屑掉在衣襟上也顾不上擦,最小的那个被浅醉抱着,小口小口喝着姜汤,眼睛里的惊恐渐渐褪去。
“念五,”
时念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有什么打算?希望我继续收留你们?”
念五的身子猛地一僵,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指节泛白——
最初的确是这么想的,怡红院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能想到的容身之所。
可今早站在春螺巷口,看见怡红院朱门紧闭的样子,他忽然明白自己有多天真。
“念姐,我……”
念五喉结滚动着,声音低得像耳语,“我知道院里不容易,这半个多月我在城外打零工,攒了点银子,能换些粮食就好,孩子们……
孩子们实在太饿了。”
他想起离开时,时念多退给他的影子,当时只觉得是寻常恩惠,此刻才懂那是多大的信任——
换作别的地方,哪会轻易让人这样离开?
时念没接话,转身往账房走,留下满大堂的寂静。
阿福想劝几句,被浅醉拉住,她对着他轻轻摇头,示意别打扰时念。
吴婶悄悄往孩子们手里塞着桂花糕,眼眶红得像兔子。
片刻后,时念拿着个红漆匣子出来,往桌上一放,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子,还有几本账簿。
“念五,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可我知道,你不是个偏安一隅的性子。”
从见到念五的第一眼起,她就清楚这件事。
只是那时候,她着实缺人手,不然也不会带他们回来。
念五闻言一噎,然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原本的确没有打算在怡红院做一辈子伙计。
他想赚银子,赚很多银子,成为人上人。
时念摇头,接着道:“若今日我答应了你,你会在怡红院待多久?
一年,两年?又或者五年……
可这真的是你自己想要的未来吗?”
虽然这话有些洒鸡汤,但时念的确不想要这样一个人继续窝在怡红院。
他的追求从来都不是怡红院。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
她看向角落里的孩子们,目光软了些:“开春后,让适龄的去书院附设的蒙学念书,笔墨纸砚我来备,算我借给你的。
剩下的太小的,就让吴婶带着,在院里帮忙做点杂活,管吃管住,等长大了再说。”
念五愣住了,手心烫得像火炭。
他原以为最多能讨些粮食,却没想时念竟安排得如此周全。
那几个猎户“咚”地跪下,磕得青石板咚咚响:“时老板的大恩,俺们这辈子都忘不了!”
时念摆摆手,示意他们起来:“别忙着谢,我有条件。”
她看向念五,“你得留下管着这些孩子,每日教他们认字,晚上跟着乔先生学算术。
等他们能自食其力了,你便带走。
这段时间,你不是院里的伙计,随便你想折腾什么,我不插手。”
念五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被点燃的烛火:“念姐,我……我真的能留下?”
“怡红院不养闲人,但也不会见死不救。”
时念走到戏台边,指尖拂过“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诗签,“这些孩子既然活下来了,就得好好活,将来未必不能成器。”
吴婶忽然凑过来,手里捧着件半旧的棉袄:“我这就去给孩子们缝几身衣裳,后院还有些棉花,够做几件小棉袍了。”
阿福也跟着点头:“我去跟书肆的王掌柜说,让他送些蒙学课本过来,先让孩子们跟着认字。”
阿福扛着锄头往门外走,路过念五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愣着干啥?
快去收拾屋子啊,晚点我带你去买床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