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春螺巷的青石板上,碎成细珠,又很快凝结成冰。
时念站在怡红院的朱漆门内,望着巷口那个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青布旗袍的开叉处沾了些雪沫,指尖却在袖袋里攥得发烫。
阿福领着报童进来时,那孩子还在不住发抖。洗得发白的棉袄打了好几块补丁,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
他怀里紧紧揣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啃剩的冷馒头,硬得像石头。
“念姐,就是这孩子。”阿福的声音放得极轻,怕惊着人。
报童怯生生抬头,眼里的光像受惊的鹿,见时念望着自己,慌忙低下头,膝盖一软竟要跪下。
时念快步上前扶住他,掌心触到孩子单薄的肩膀,骨头硌得人发疼。
“冻坏了吧?”
她解下自己的墨色披风,裹在孩子身上,暖炉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过去,“进屋说,外面冷。”
堂屋的炭盆烧得正旺,吴婶端来碗热姜汤,粗瓷碗沿还冒着白汽。
报童捧着碗,指尖烫得首缩,却舍不得放下,小口小口地啜着,姜汤的辛辣混着暖意,呛得他眼眶发红。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时念坐在对面,声音温和得像炉边的光,“那商人找你时,说了些什么?”
孩子的睫毛上还挂着水汽,闻言攥紧了空碗,指节泛白:“他、他给了我五两银子,让我去东市、西市喊……喊那些话。”
五两银子。
时念心头微沉。
对这孩子来说,这足够抵得上半年的嚼用,难怪会动心。
“他长什么样?”时念追问,指尖在膝头轻轻敲着。
报童皱着眉回想,小脸皱成个核桃:“中等个子,穿件灰布棉袍,看着像外地来的……
说话带点南边口音,左眼角有颗痣。”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还给了我一沓小报,让我往茶馆、酒楼里塞,说越多的人知道越好。”
左眼角有痣,南方口音。
“他有没有说自己住在哪?”
孩子摇摇头,把空碗往怀里抱了抱,像是那碗还残留着暖意:“他说事成之后在城隍庙碰面,再给我二两银子……
可我、”
不敢去了。
时念望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忽然对吴婶道:“去取两匹新棉布,再包两斤桂花糕。”
孩子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诧异:“您、不罚我?”
“罚你能让流言消失吗?”
时念笑了,眼角的细纹在火光里格外柔和,“你只是被人骗了。
但往后要记得,有些银子拿了会烫手。”
她从袖袋里取出块碎银,放在孩子面前:“拿着,给家里买些过冬的物件。”
报童望着那块银子,又看看时念,忽然埋下头,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这半年来他在街头卖报,见多了权贵的冷脸、商户的呵斥,还是头一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阿福送报童出门时,孩子还攥着那包桂花糕,披风的带子在身后拖得很长,像条笨拙的尾巴。
他走几步就回头望一眼,怡红院的灯笼在雪雾里亮得暖,竟让他舍不得挪脚。
“念姐,这就放他走了?”
阿福回来时,见时念正对着炭盆出神,忍不住问。
“不然呢?”
时念抬眸,眼底的光清得像雪,“他不过是枚被人用银子撬动的棋子,罚他没用。”
正说着,杜元介掀帘进来,青布长衫上沾了雪,手里还捏着张揉皱的小报。
他是议事班的文书,最擅查访消息,方才被时念差去打听那商人的踪迹。
“查到些眉目了。”
杜元介将小报放在案上,“我找人问过了,这报上的字迹,与太子伴读刘学究的书稿笔迹相似,尤其是‘芝’字的写法,都爱把草字头写得像两把小伞。”
时念拿起小报,指尖拂过“流芝”二字,果然见草字头的笔画歪歪扭扭,透着股刻意的张扬。
“刘学究的左眼角,是不是有颗痣?”
杜元介愣了愣,随即摇头:“并无。”
炭火“噼啪”爆了个火星,映得时念眼底的光忽明忽暗。
线索在这里断了。
刘学究的笔迹能模仿,可那颗痣做不了假,显然背后还有层中间人。
“太子党羽里,有南方来的官员吗?”时念忽然问。
杜元介在脑中飞速盘查,忽然击掌:“有了!前几日听何源说调任盛京的户部员外郎赵启年,是江南人,左眼角恰好有颗痣!”
时念指尖在案上轻轻一点:“此人与刘学究素有往来?”
“何止往来。”
杜元介冷笑,“听说赵启年能调进盛京,全靠刘学究在太子面前美言。
这两人一明一暗,倒像对孪生的毒蛇。”
阿福在旁听得咋舌:“那咱们现在就去报官?”
“报官?”
时念摇头,将小报折成方块,“赵启年刚到任,根基未稳,绝不会留下实证。
咱们贸然出手,反倒会打草惊蛇。”
她望着窗外越下越密的雪,忽然道,“而且,我总觉得这事蹊跷。”
“蹊跷?”
浅醉端着新沏的茶进来,闻言停下脚步,水绿色的裙摆扫过炭盆,带起一阵暖风。
“太子若想对付怡红院,根本不必用如此手段。”
一开始她也曾怀疑过太子,可转念细细一想,这才发现这件事里面全都是破绽。
太子谨慎,在明知道如今的怡红院背后之人是许澜沧的情况下,他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若真是许承珏的手笔,那他也不会让人露出那么大的破绽。
时念指尖敲着案几,“何必绕这么大圈子,借流芝的婚事散播流言?这手段太钝,更像……”
“更像有人想借太子的名头,搅黄这桩婚事。”
杜元介接过话头,眼里闪过精光,“有没有可能是温家的仇家,或是嫉妒咱们的其他戏班?”
时念没接话,只是端起茶盏,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
“先处理流言吧。”
时念放下茶盏,语气恢复了沉稳,“阿福,让伙计们去茶馆说书,多提流芝在诗词大会上的批注,就说温公子是慕才求婚;
浅醉,把流芝绣的海棠帕子送去几家绣庄,就说是温夫人瞧着好,特意托人仿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