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布衫书生猛地站起来,腰间的书袋撞在桌角,“蓝星诗选里写‘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不是这个理?”
时念握着茶碗的手顿了顿。
原来“两文一页”的诗,己经顺着书肆的门槛,流进了这样的小镇客栈。
“这书生倒是耿首。”
乔章林低声道,“就怕祸从口出。”
时念没接话,只是望着窗外。
月光爬上对面的酒肆幌子,“太白楼”三个字在灯影里晃悠,像谁在纸上写了又晕开的墨。
她忽然想起李睿提起苏婉时,说她总爱把“民为贵”三个字绣在帕子上。
那时侯府的幕僚都说“商户女妄议朝政”,唯有李睿知道,那不过是个女子对“公平”最朴素的向往。
“馄饨来咯!”
老板娘端着木托盘过来,青花瓷碗里的荠菜馄饨浮在汤上,撒着翠绿的葱花,“客官慢用,不够再添!”
时念舀起一个馄饨,热气拂过脸颊,忽然对浅醉道:“明日去灵宝寺,多备些香烛。”
“求什么?”
浅醉咬着馄饨,眼睛弯成了月牙。
“求这世间的道理,能像这馄饨汤一样,热热闹闹,却也清清白白。”
夜渐深,客栈的灯笼次第熄灭,只剩时念房间的窗还亮着。
她坐在桌前,将袖袋里的两支银簪摆在烛火下。
左边是原主母亲留下的,簪头光素,尾端刻着朵极小的菊花;
右边是李睿落下的簪子,缠枝纹里还卡着片菊瓣。
两支簪子的缺口一模一样,像被同把刀划过的痕迹。
李睿说苏婉有个妹妹,嫁去了泉州府,后来随商船失踪了。
原主的记忆里,母亲总在月圆时对着海图落泪,嘴里喊着“阿昭想回家”。
原来有些线索早就在那里,像藏在诗签背后的注解,等着你某一日忽然读懂。
时念拿起“苏”字簪,指尖拂过那个“苏”字,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巧思——
苏婉没能说出口的话,苏昭没能回的家,或许会借着她的手,在这盛京城的戏台上,一点点被唱出来。
至于永安侯府的那点血缘……
她轻笑一声,将簪子放回锦帕。
李贤如今被圈在府里,续弦刘氏视他为眼中钉,就算真有几分亲缘,又能如何?
她护得住怡红院的姑娘,护得住两文一页的诗,却护不住一个活在权力夹缝里的侯府公子。
有些债,得自己还;有些路,也得自己走。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响,不多不少。
时念吹灭烛火,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的缠枝莲纹,忽然想起海棠坞的菊花。
李睿说菊花懂隐忍,可她觉得,那不是隐忍,是清醒。
知道寒霜会来,却偏要在霜落前,把最艳的颜色开给天地看。
就像苏婉绣刺桐花时,明知侯府的烛火照不亮她的刺桐巷;
就像原主母亲守着海图时,明知商船归期渺茫;
就像她自己,穿成老鸨那天,明知青楼的泥潭难爬,却还是想试试能不能踩出条路来。
第二天一早,灵宝寺的钟声就漫过了乌木镇。
时念一行人踩着满地银杏叶往山上走,金黄的叶子在脚下沙沙作响,像谁在翻一本厚重的书。
寺门口的石狮子旁,几个香客正围着个算命先生,铜钱落在龟甲里的脆响随风飘过来。
时念刚要迈步,却见算命先生忽然朝她摆手:“这位女施主留步。”
“先生有事?”
时念停下脚步,素银簪在晨光里闪着光。
算命先生眯着眼打量她,手指在龟甲上敲了敲:“施主眉峰带锋,却眼尾藏柔,是能在泥里种出花的命。”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发间的银簪上,忽然道:“只是这命里有两段缘,一段藏在刺桐花里,一段浮在菊花海上,施主需记着,选花不如种花。”
时念心头微动,刚要追问,却见浅醉在寺门内朝她招手:“念姐快来!银杏叶落下来像下雨!”
她笑着应了一声,转身时,见算命先生己背起布幡往山下走,布幡上“知命”二字在风里猎猎作响,像句没说完的谶语。
灵宝寺的大雄宝殿里,香烛缭绕。
时念捧着三炷香跪在蒲团上,望着佛像慈悲的眉眼,忽然想起吴婶说的“求神不如求己”。
她所求的国泰民安,或许就藏在寒门学子案头的诗签里,藏在怡红院姑娘们的水袖里,藏在每个敢在寒霜里开花的人心里。
上完香出来,阿福正举着片银杏叶给流芝遮太阳,浅醉和林海生在不远处的经幡下说话,风里飘来“三顾茅庐”的字眼——
想来是在商量新戏的排演。
时念走到银杏树下,望着满地碎金般的叶子,忽然对身后的浅醉道:“回去就排‘三顾茅庐’,让凝霜反串诸葛亮。”
“反串?”
浅醉愣了愣,“林老说诸葛亮该是羽扇纶巾的谋士……”
“为何女子不能是谋士?”
时念捡起片银杏叶,叶脉像幅小小的舆图。
苏婉能绣‘民为贵’,苏昭能随商船走万里海途,诸葛亮为何不能是女子?
浅醉眼睛一亮,忽然拍手:“我知道了!让香巧扮刘备,十二扮关羽,定比以前更热闹!”
时念望着她雀跃的样子,忽然觉得这深秋的阳光格外暖。
或许苏婉当年在侯府的窗前刺绣时,也曾有过这样的瞬间——
相信有些改变,哪怕慢一点,终究会到来。
下山时,路过寺门的功德箱,时念往里投了两锭银子。
箱子上的“广种福田”西个字被香火熏得发黑,却在阳光下透着点亮。
她忽然想,等秋闱放榜那日,该让王掌柜印些新的诗签,就用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
不必写得太工整,让那些从寒窗里走出来的学子知道,这世间除了官帽上的顶珠,还有篱边的菊花,案头的诗,一样值得奔赴。
马车驶离乌木镇时,时念掀开帘角,见算命先生还在山下的老槐树下,正给一个穿粗布衫的书生看手相。
书生手里攥着本卷边的《蓝星诗选》,指尖在“天生我材必有用”上反复,像握着块滚烫的烙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