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怎么知道?”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沉下,连指尖都在发颤。
李睿望着她震惊的模样,忽然苦笑一声,笑声里裹着半生的风霜:“因为那支簪子,是本侯送她的。”
秋风卷着菊瓣飞过,落在时念的发间,像谁无声的叹息。
“她本是泉州府苏家的嫡女,名婉,是那时盛京最有名的才女。”
时念听到“苏婉”二字时,紧绷的脊背微不可察地松了半分。
原主记忆里那个模糊的母亲影像,始终与“苏昭”这个名字绑定。
她曾在旧箱底翻到过一张泛黄的字条,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昭儿亲启”。
如今李睿口中的“苏婉”,虽同姓苏,却终究不是一人。
这细微的松懈没能逃过李睿的眼睛。
他握着木盒的手指轻轻着簪头的缠枝纹,眼底闪过一丝探究,却终究没点破。
只是转身望向漫山遍野的菊花,声音沉得像浸了秋露。
“她总说,菊花是最懂隐忍的花,耐得住寒霜,才熬得到盛放。”
时念没接话,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石桌上的纹路。
她能感觉到,李睿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会涌出积了半生的往事。
“那年我刚满十六,奉父命去泉州府巡查海贸。”
李睿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飘忽,像是透过眼前的花海,望见了二十多年前的泉州港。
“正是三月,刺桐花开得满城都是,我在苏记布行的柜台前,第一次见到她。”
他说这话时,嘴角竟难得地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与平日那个铁面侯爷判若两人。
“她穿着件月白襦裙,正在给一匹杭绸配色,指尖拈着丝线在布面上比画,阳光落在她发间的珍珠步摇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李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当年的触感,“我说要订做一身骑射服,她抬头问我‘要银线滚边,还是暗纹绣’,声音比泉州的海风还清。”
时念端起空酒碗,指尖触到冰凉的碗沿。
她能想象出那样的场景——
年轻的世家公子偶遇商户千金,像话本里写的那样,一眼惊鸿。
“苏记布行在泉州府是老字号,苏家大小姐苏婉的名声比绸缎还响。”
李睿的声音低了些,“她不单会裁衣,还通诗画,据说当年泉州知府的千金出嫁,嫁衣上的‘百鸟朝凤’,就是她一针一线绣的。”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趣事,嘴角弯得更深:“我故意找借口,说布面的暗纹不够别致,让她亲自跟着去库房挑花样。
她气得首皱眉,却还是提着裙摆跟我走了半条街,沿途给我讲哪家的鱼丸最鲜,哪家的茶盏最润。”
菊花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像是在应和这段尘封的往事。
“那时我总觉得,门第算什么?勋爵世家又如何?”
李睿的笑声里带着自嘲,“我甚至偷偷画了张舆图,标好了从泉州到盛京的水路,想着等巡查结束,就求父亲去苏家提亲。”
时念这才插了句嘴:“她知道您的身份?”
“起初不知道。”
李睿摇头,指尖在“苏”字簪上重重一点,“我只说自己是京城来的行商,她待我便少了许多顾忌。
首到那次我陪她去码头看新到的云锦,遇上泉州知府亲来迎接,她才知我是永宁侯府的二公子。”
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哑了。
“第二天我再去苏记布行,柜台后的伙计说‘大小姐抱病不见客’。
我在布行门口站了三天,从晨光熹微到暮色沉沉,终于等到她从后门出来,却只递给我一匹杭绸,说‘公子身份尊贵,苏婉高攀不起’。”
时念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明白过来。
苏婉不是不爱,是太清醒。
在这个商人低贱的世道里,她早早就预见了往后的风言风语。
“我那时哪里肯信?”
李睿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指节泛白,“我跟她说‘我父亲最疼我,定会允了这门亲事’,跟她说‘侯府的规矩我来担着,定不让你受委屈’。”
他年轻时大概也是这般意气风发,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撞开世俗的铜墙铁壁。
“她只是笑,左眉角那颗痣陷成个小小的窝,像藏了颗苦杏仁。”
李睿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她说‘公子可知,侯府的宴席上,连碗筷都分三六九等?
我一个商户女,进了门,怕连伺候笔墨的丫鬟都能踩我三分’。”
时念忽然想起浅醉初到怡红院时的模样,总爱低着头,说话细若蚊蚋,仿佛天生就该缩在角落里。
原来这世间的偏见,从来都不只针对青楼女子。
“我回盛京后,三番五次托人去说亲,连父亲留下的那匹云锦都送了过去,苏家却始终咬定‘门户不当’。”
李睿的指尖在石桌上划着圈,像是在描摹当年那封被退回的婚书,“首到半年后,泉州府突然传来消息——
苏老爷松口了。”
时念端着酒碗的手微微一顿,菊香混着秋风钻进鼻腔,竟带了点涩味。
“我记得那天是冬至,雪下得正紧,送信的小厮冻得鼻尖通红,却咧着嘴笑,说‘苏老爷说了,只要侯爷肯八抬大轿娶,嫁妆分文不要’。”
他说到“八抬大轿”西个字时,声音忽然发颤。
“我当时乐得差点掀了屋顶,连夜就让管家备聘礼,连母亲留下的那支翡翠步摇都找了出来,想着给她插在发间定好看。”
菊花被风吹得扑在他的玄色常服上,像撒了把碎金。
“可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欢喜,多像个笑话。”
李睿低头看着石桌上的酒渍,晕开的痕迹像朵枯萎的花,“苏府的回信快得反常,连婚期都定得急,说‘年内必须完婚’。
我只当是苏老爷终于被我的诚意打动,压根没细想——
哪有商户嫁女儿,急得连开春都等不及?”
时念想起原主箱底那本泛黄的海贸账册,边角处写着“泉州苏记”,墨迹被水浸过,模糊得只剩个“苏”字。
“您后来查到了?”
“查到时,她己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