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妄言己蹲在小棠的床头。
竹编的摇篮被夜露浸得发凉,小棠蜷成团的睡颜里还沾着糖渍——昨儿白三变买的桂花糕,这丫头非说要留半块当宵夜,结果捧着半块甜糕就着月光啃,末了沾得嘴角都是。
苏妄言指尖轻轻蹭掉她嘴角的糖渣,腕间银铃随动作轻响,惊得小棠皱了皱鼻子。
“阿姊?”小棠迷迷糊糊翻个身,发辫上的贝壳串儿哗啦作响,“天亮了么?”
“嗯,阿姊准你去后山采茵陈。”苏妄言把药篮塞进她怀里,竹篾边缘还带着她昨夜用蜂蜡打磨过的温凉,“记得把篮底的字条收好了,姐怕你累,留了药方在枕下。”
小棠的眼睛霎时亮得像星子。
她赤着脚蹦下床,灰布裙角扫过苏妄言的手背,带起一阵清甜的皂角香。
苏妄言望着她翻找枕下纸条的背影,喉间突然发紧——那哪是药方?
分明是她照着老茶商的笔记伪造的路线图,特意把“城西老宅”的断墙残垣描得比药田还清楚。
“阿姊你看!”小棠举着纸条转了个圈,贝壳串儿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说老宅后边长着大片野菊呢!
我定要采最大的那朵给你插在药罐里!“
苏妄言摸了摸她发顶,摸到几缕来的碎发——和原身记忆里那个总被丢在柴房的小丫头,像得让人心慌。
她笑着应下,却在小棠推开门的刹那,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晨雾里飘来白三变的吆喝:“小棠丫头!哥给你带了糖油饼!”
小棠的笑声撞碎了雾色,蹦跳着往巷口跑。
苏妄言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青石板转角,这才转身冲进后院。
药臼里还泡着昨晚捣的艾草,她抄起石杵在墙根敲了三下,藏在砖缝里的陶瓶应声而落——里面是她用曼陀罗和迷迭香熬了七夜的“梦蝶粉”,沾了露水便化在空气里,专能勾人说梦话。
她蹲在老槐树下撒粉时,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苏大夫这是要给青棠镇的野猫野狗治相思病?”
白三变的声音从房顶上飘下来,刀穗上的松针随着他翻身的动作簌簌落了两片。
苏妄言抬头,正撞进他带笑的眼睛——晨光里那双眼亮得像淬了蜜的琉璃,可眉峰却紧拧着,是他认真时才有的模样。
“白大哥。”苏妄言把最后半瓶粉倒进砖缝,指腹在陶瓶上抹了抹,“你说...若有人非认定你是毒蛇,你是该吐信子吓退他,还是该拔了毒牙说‘看,我不咬人的’?”
白三变翻身跳下来,靴底碾碎了半片槐叶。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指节上还沾着糖油饼的甜腻:“我只知道,有人拿刀子抵着你心口时,装软萌的小阿姊得先护住自己的药囊。”
苏妄言的指尖顿在腰间——那里别着她新制的麻醉针,针尾还缠着小棠编的五彩绳。
她突然笑了,笑得眼尾都弯起来:“所以我要让他自己走过来,看看这刀子,到底是抵着我的心口,还是他的。”
白三变的刀穗突然绷紧。
苏妄言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巷口的青石板上,有道影子正贴着墙根挪动。
那影子缩着肩,腰侧鼓出块硬邦邦的形状,是藏了刀的。
“跟紧了。”她轻声说,话音未落人己跃上屋檐。
青瓦硌得膝盖生疼,苏妄言伏在檐角,看着那道影子跟着小棠拐进西巷。
小棠蹦跳的脚步声渐远,影子却在老宅断墙前停住了——墙根下的野菊开得正好,可那影子没去摘花,反而摸出了腰间的刀。
“梦蝶粉”的香气混着野菊香漫开时,苏妄言听见了抽气声。
暗卫甲的刀当啷落地。
他扶着断墙踉跄两步,喉结滚动着,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主上...她昨日在林子里攥着面具发抖,手指都掐出血了...哪像毒心罗刹的妹妹...”
苏妄言的呼吸一滞。
原身的面具还在她怀里,此刻正隔着衣襟硌着心口——原来余烬派来的人,连她昨夜的颤抖都看在眼里。
“主上总说要查她的来历...”暗卫甲的额头抵着墙,声音越来越轻,“可属下昨日见她给村头的瞎婆婆送药,手底下轻得像怕碰碎了雪...哪有半分恶名...”
屋顶的瓦当突然轻响。
苏妄言的脊背绷成弓弦。
她偏头望去,东头老槐的枝桠间,有道黑影正静立如石。
月光漏过叶缝落在那道影子上,勾勒出高得惊人的眉骨,和唇角那道淡红的疤——像朵开败的花。
“你还不来吗?”她站起身,裙角扫过瓦当,“我可等了你好久了。”
声音飘出去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那道影子动了动,却没有现身。
风掀起他的兜帽一角,露出半张苍白的脸,眼尾的红痣像一滴凝固的血。
“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三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刀出鞘前的清冽。
苏妄言没回头,她望着那道影子,喉间突然泛起涩意:“我要让他相信...我不是‘毒女’。”
风卷着槐叶掠过她鬓角。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或者,我是。”
那道影子突然消失了。
苏妄言望着他方才站立的枝桠,叶尖还在颤动。
她摸出怀里的布巾——那是她方才趁暗卫甲昏迷时,从老宅墙上蹭下的剑痕。
布巾上的血渍己经发黑,却还带着铁锈味的腥气。
“余烬。”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树影轻声说,“你还会记得我吗?”
白三变的手落在她肩头上,带着刀穗的松针香:“该回医馆了。”
暗卫甲的鼾声从墙根传来。
苏妄言蹲下身,把他的刀踢进野菊丛里,又摸了摸他后颈——脉搏平稳,梦蝶粉的药效还能撑半个时辰。
她扯下他半幅衣襟捆住手腕,抬头时正撞进白三变欲言又止的目光。
“放心。”她拍了拍暗卫甲的肩,“我只是...想问问他,余烬为什么非认定我是冒牌货。”
月上柳梢时,医馆后院的锁头咔嗒轻响。
苏妄言扛着暗卫甲跨过门槛,药碾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把人扔在石凳上,转身去提墙角的铜壶——壶里的醒神汤还冒着热气,是白三变特意熬的。
“阿姊?”
前院突然传来小棠的声音。
苏妄言手一抖,铜壶差点砸在脚面上。
她迅速扯过草席盖住暗卫甲,转身时己换了副软萌的笑:“采了多少茵陈?
让阿姊看看——“
小棠举着药篮扑过来,发辫上的贝壳串儿叮铃作响:“老宅后边的野菊果然开得好!
我还捡了块带花纹的石头,阿姊你看——“
苏妄言望着她掌心的鹅卵石,突然想起暗卫甲说的“毒心罗刹的妹妹”。
她摸了摸小棠的头,指尖触到她发间沾的菊瓣,甜香混着后院石凳下传来的淡淡药气,像根针,轻轻扎进了心口。
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三更时,苏妄言握着醒神汤站在石凳前。
暗卫甲的睫毛动了动,她弯腰时,怀里的半块面具滑了出来,缠枝莲纹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像滴没掉下来的泪。
“醒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小棠最爱的甜糯,“那咱们...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