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的敲门声比往日更急,混着妇人压抑的抽噎。
苏妄言刚蹲下身要碰断魂草的叶片,指尖悬在半空便顿住——这夜的风里裹着铁锈味的湿意,是有人抱病而来的气息。
“苏阿姊!”张寡妇的声音带着哭腔撞进篱笆,“小翠咳了整宿,脸烧得像火炭......”
苏妄言转身时带落两片刺梅花瓣,她拂了拂裙角的草屑,朝屋内喊了声“小棠看好灯”,便快步去开门。
月光下张寡妇的青布衫浸了冷汗,怀里的小翠缩成团,额发黏在苍白的脸上,每声咳嗽都像破风箱在拉弦。
“抱到东屋炕上去。”苏妄言摸出帕子垫在小翠颈后,指腹压上她手腕。
脉跳得急,像受了惊的兔子,再掀开眼皮——眼白里血丝漫成蛛网,舌苔薄黄带燥。
她又凑近些,闻见孩子呼吸里有股腐木味,心下便是一沉。
“肺里有结节。”她捏着小翠发烫的手背,声音放得极轻,“是咳久了淤的,得慢慢化。”
张寡妇膝盖一弯就要跪:“我家男人走得早,就剩这丫头......”
“先别急。”苏妄言扶她起来,袖中指甲轻轻掐了下掌心——原身记忆里,“毒心罗刹”的医毒之术原是家传,她这些日子翻烂了老赵头的旧医书,又对着药园里的草叶琢磨,倒真摸出些门道。“我用紫心莲主润肺,白玉参叶调和,再配点桑白皮......”
“可那紫心莲多金贵啊!”张寡妇攥着衣角,“我卖了半筐鸡蛋才凑出五文钱......”
“药钱记在簿子上。”苏妄言转身从药柜里取出陶瓮,紫色花瓣在月光下泛着绸缎似的光,“你每日来拿煎好的药汁,剩下的药渣我教小棠晒成粉,做成丸子带着,省得浪费。”
里屋传来苏小棠踢翻木凳的声响。
八岁的小少年攥着竹筛子探出头,发顶撮呆毛:“阿姊,我把竹筛子擦得锃亮!”
苏妄言笑了,摸出块晒干的山楂塞给他:“先把紫心莲摊匀,晒的时候别沾露水。”她转头对张寡妇道,“小棠手巧,晒的药粉细得能吹起来。”
张寡妇看着小少年踮脚往竹筛上摆花瓣,喉结动了动:“前日王屠户家的小子被马蜂蜇了,是你用蒲公英泥敷好的......”
“那是该做的。”苏妄言把药罐搁在火上,听着水开始咕噜冒泡,“我阿爹从前说,医者手里的药,该是救命的秤砣,不是害人的刀子。”
后半句说得轻,像片落在药罐里的碎花瓣。
她望着跳动的火苗,原身被江湖人围杀时的血味突然涌上来——那时她举着淬毒的匕首,耳边全是“苏家的毒女”的骂声。
可现在,火光照着张寡妇泛红的眼尾,照着小棠数花瓣时的手指,她突然觉得,那些血污或许能被药香慢慢洗掉。
半月后的清晨,医馆门口飘着新蒸的萝卜干香。
张寡妇拎着半篮青蒜撞开篱笆,声音亮得像敲铜盆:“苏阿姊!
小翠昨儿没咳!“
小翠跟在她身后,脸蛋红扑扑的,手里攥着颗药丸子——正是用晒了七日的紫心莲粉做的。
她扑到苏妄言裙边,往她手里塞了颗野枣:“甜的!”
苏妄言低头,野枣上还沾着晨露。
她眼角发酸,蹲下来替小翠理了理额发:“往后每日还是要吃药丸子,等阿姊把你肺里的小疙瘩都化没了......”
“都记在簿子上呢!”苏小棠举着本新换的麻纸簿子跑过来,封皮上“疑难病症”西个字是他歪歪扭扭描的,“张婶子说要写‘咳了三个月,喝药十五日,不咳了’!”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
卖菜的王伯扒着篱笆看,手里的青菜叶都蔫了:“我家那口子腿肿得像发面馍,能记不?”
“记。”苏妄言接过簿子,翻到新一页,“把什么时候开始肿,吃了什么,夜里疼不疼,都写清楚。”她抬头时看见老赵头扶着门框站在廊下,灰白的胡子被风掀起来,眼里竟有泪光。
“你这孩子......”老赵头咳嗽着走过来,枯瘦的手指点着簿子,“当年我师父教我时说,医家的本事要刻在骨头里,更要记在纸面上。
你这簿子,比我当年的还细。“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本泛黄的《千金方》,”夜里睡不着,把我记的医案都誊了,你拿去......“
“赵伯!”苏妄言慌忙去扶他摇晃的身子,“您这是......”
“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几年了。”老赵头把书塞进她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布包传来,“你比我聪明,比我狠得下心学——当年我怕你太精,现在倒怕你不够精。”
他的咳嗽声惊飞了药园里的蜂群。
苏妄言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低头看见《千金方》里夹着张纸条,是老赵头的字迹:“紫心莲配白玉参叶,润肺有余,可加半钱川贝母,更稳。”
这日的集市比往日喧闹。
李三槐站在茶棚前,青布坎肩的纽扣崩开两颗,手指戳着空气:“诸位想想!
她一个无师自通的小娘子,懂什么医理?
要是开错了药,害了人怎么办?“
围观众人交头接耳。
苏妄言刚要挤进去,就被周猎户拦在身后——他拍了拍腰间的猎刀,冲李三槐挑眉:“苏姑娘治好了我娘的咳血,要真会害人,我第一个砍了她。”
李三槐的脸涨成猪肝色,转身拽过个白胡子药工:“刘叔,您帮着看看!”
刘药工捏着苏妄言开的药方,老花镜滑到鼻尖。
他翻来覆去看了三遍,突然首起腰:“这方子......条理清楚,用药精准。
紫心莲润肺不燥,白玉参叶调和阴阳,比我当年在药堂学的还稳妥。“
“你!”李三槐跺脚,“你收了她什么好处?”
“我收了她治我孙女儿口疮的药粉。”刘药工把药方拍在桌上,“那药粉里有黄连、薄荷,还有点甘草,甜丝丝的,孩子肯喝。”
人群里响起轻笑。
苏妄言望着李三槐涨红的脸,突然想起原身记忆里,苏家的药铺被江湖人砸得稀烂时,她也是这样站在碎药罐里,听着“毒女”的骂声。
可现在,她听见的是王婶子说“苏阿姊的药丸子真管用”,是小棠举着簿子喊“张婶子来登记”,是老赵头把《千金方》塞进她手里时,那句“你比我精”。
夜里,医馆的油灯结了灯花。
苏妄言正往簿子里誊写今日的病例,窗纸被风掀起一角,飘进张皱巴巴的纸。
她捡起来,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你以为救几个人就能洗清罪孽?”
火盆里的炭块“噼啪”炸响。
苏妄言把信纸凑到灯上,橘色的火苗舔过“罪孽”二字,纸灰打着旋儿飘向窗外。
她望着月光下的药园,新栽的白玉参苗在风里轻轻摇晃,叶尖凝着露珠,像未落的泪。
“不是洗清。”她对着夜色喃喃,“是重来。”
院角突然传来扑棱声。
苏妄言转头,看见那只被她救过的花毛土鸡正啄着地上的纸灰,受伤的翅膀己经能扑腾起半尺高。
它歪着脑袋看她,圆溜溜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金。
苏妄言笑了,摸出把小米撒在它脚边。
土鸡扑棱着翅膀跳过来,爪子踩过药香弥漫的土地,在晨露未干的泥地上,印出串小小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