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青棠镇的石板路还沾着夜露。
赵捕头的皂靴踩在焦土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猎恶团据点的大火己灭,只剩几缕黑烟像断了线的灰绸子,慢悠悠往天上飘。
“都醒了?”他踢了踢地上蜷缩的黑衣人甲。
那汉子昨夜被梦蝶粉迷得疯癫,此刻虽醒了,眼白还泛着青,听见动静就抖成筛糠:“官爷饶命!
是...是毒女干的!“他突然抓住赵捕头的裤脚,指甲几乎抠进粗布里,”还有她姐姐!
红眼睛,拿毒针的!“
赵捕头眉峰一挑。
毒心罗刹苏妄生的恶名他早有耳闻,可这“毒女”又是什么?
他蹲下身,拇指碾过黑衣人甲脖颈处的红痕——是被催发的疹子,混着冷汗黏成一片。“你亲眼见的?”
“小人梦见的!”黑衣人甲突然拔高了声音,喉结上下滚动,“那毒女站在火里笑,说要替她姐讨债!”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黑血,“是...是梦蝶粉!
猎恶团以前用这东西逼问犯人,现在遭了报应!“
赵捕头首起腰,目光扫过满地狼藉。
焦木下露出半截鬼头刀,刀刃上还凝着血珠——是赤眉老怪的佩刀。
他摸了摸腰间的铁尺,心里突然沉甸甸的。
这猎恶团明面上替人追凶,实则干着绑票勒索的勾当,早该端了。
可谁能想到,端了他们的会是传说中的毒心罗刹?
同一时刻,青棠镇西头的医馆里,铜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苏妄言跪坐在床沿,帕子浸了温水,轻轻擦过苏小棠发梢的草屑。
小棠的睫毛还沾着湿意,许是昨夜惊吓未消,睡梦中仍攥着她的衣角,指节泛白。
“姐,疼。”他无意识地呢喃,眉头皱成小丘。
苏妄言的手顿了顿,帕子按在他额角的动作更轻了些。
窗棂透进的晨光里,她眼下的青影像团化不开的墨——整夜没合眼,既要给小棠灌安神汤,又得收拾他被扯破的衣袖。
“不疼了,阿姊在。”她俯身在弟弟额上落下轻吻,声音软得像浸了蜜的云片糕。
可垂在身侧的手却攥得死紧,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昨夜在林子里,小棠被荆棘划破的手背还没上药,她却先替他裹了布。
白三变倚在窗前,刀穗上的铜铃随着他的动作轻响。
他望着苏妄言的背影,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晨光里,她的发丝散了几缕,沾着点草籽,倒比平日更像寻常人家的阿姊。
可他分明记得昨夜,她吹铜铃时的模样——眼尾微挑,嘴角带着点冷意,像根淬了蜜的针。
“白大哥?”苏妄言突然回头,指尖还沾着帕子的水痕。
白三变慌忙摸出怀里的糖人,是方才路过街角买的:“小棠醒了给他,甜的。”他说得太快,尾音都跑了调,刀鞘磕在窗台上,“当...当然,你要是想吃,我再买。”
苏妄言接过糖人,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
那是握刀握出来的,和她昨日在林子里摸过的刀柄纹路一样。“谢谢。”她笑了笑,把糖人放在床头,“等小棠醒了,我们分着吃。”
白三变望着她的笑,突然觉得喉头发干。
他转身去拨火盆里的炭,火星子“噼啪”炸响,倒把心里那点说不出口的话给烧没了——他想问她,昨夜那铜铃里的梦蝶粉,是不是早就在她包袱里?
他想问她,为什么引着赤眉老怪去看毒心罗刹的幻象?
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我去镇口买只老母鸡,给小棠补补。”
“好。”苏妄言应得轻快,眼尾却扫过他腰间的刀。
刀穗上的铜铃还在晃,像是在应和她心跳的节奏——那铜铃里的粉末,是她前日替白三变擦刀时偷偷换的。
梦蝶粉本是猎恶团的东西,她在他们藏药的暗格里翻到,又混了点安神香,这才让那些恶徒的幻觉里多了“毒心罗刹”的影子。
傍晚时分,赤眉老怪的残部挤在破庙里。
他攥着匿名信的手在发抖,信纸上的墨迹还带着潮意,分明是刚写的:“毒心罗刹藏北境古寺,带百人可诛。”
“他奶奶的!”他把信拍在石桌上,鬼头刀“嗡”地出鞘,“那小崽子敢耍老子!”刀光映得他眉间的红痣更艳了,像滴要落不落的血,“走!
北境古寺,老子要把那毒妇的皮剥下来做鼓!“
黑衣人乙缩着脖子递上水壶:“大当家,咱们就剩二十号人了...”
“废什么话!”赤眉老怪一脚踹翻石凳,“毒心罗刹再厉害,能敌得过老子的鬼头刀?”他扯过酒囊灌了一口,酒液顺着下巴往下淌,“等老子砍了她的头,再回来扒了那小崽子的皮!”
残部们面面相觑,终究不敢多言。
夜色渐浓时,二十几个黑影像条毒蛇,顺着山道往北境爬去,马蹄声碾碎了满地残叶。
深夜的医馆厨房,砂锅里的药香漫得西处都是。
苏妄言搅着药汁,木勺碰着陶壁,发出“叮叮”的轻响。
白三变坐在灶前削木雕,是只歪脖子的小鸡,刀痕深浅不一,倒有几分憨态。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会绑架小棠?”他突然开口,刻刀停在半空。
苏妄言的手顿了顿,药汁溅在灶台上,洇开一小片深褐色。
她望着跳动的火苗,影子在墙上晃得厉害:“猎恶团最近总在镇外晃,小棠每日去学堂要过那片林子...”她声音轻得像飘在药香里的雾,“我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白三变把木雕放在桌上。
小鸡的翅膀缺了块,是他方才走神时削坏的。“你引赤眉老怪去看毒心罗刹的幻象,是想让江湖人以为...是苏妄生做的?”他盯着她的侧影,“可苏妄生是你亲姐姐。”
“她死了。”苏妄言突然转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可下一秒又软了,“至少在江湖人眼里,她死了。”她伸手摸了摸他削坏的木雕,“小棠总说,阿姊是最温柔的人。
我不能让他知道,他的阿姊...也会用毒粉,也会骗人。“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苏小棠的房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翻了个身,把被子踢到了脚边。
苏妄言起身要去给他盖被,却被白三变拉住手腕。
他的掌心还带着刻刀的余温:“你不需要活成别人眼里的样子。”
她望着他眼底的光,突然笑了。
那笑里有几分释然,又有几分苦涩:“可我要活成小棠眼里的样子。”
雪越下越大,落在窗纸上,像撒了层细盐。
苏妄言替小棠盖好被子,站在窗前望着雪夜。
远处的林子里,有个黑影闪过,只留下一串模糊的脚印,很快被雪盖住。
她的手指轻轻搭在窗棂上,指节泛着青白——那是方才握药勺时被烫的,可她竟没觉得疼。
“阿姊?”小棠在睡梦中呢喃,翻了个身,往她怀里拱了拱。
苏妄言低头,看见他嘴角还挂着笑,许是梦见了白日里的糖人。
她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目光穿过飘雪的夜,落在林子里那串被雪覆盖的脚印上。
雪地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