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气裹着霜花爬上医馆门框时,阿香的脚步声比往常急了三倍。
她攥着被冷汗浸透的围裙角,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镇东头张寡妇家的大黄狗都没她跑得急,发辫散了半条,额角的汗珠顺着下巴砸在青石板上,“啪嗒”一声惊醒了打盹的老黄猫。
“苏姑娘!”她扒着门缝喊,声音带着破音,“张寡妇带着王屠户家娘子、李铁匠媳妇,说要到医馆门口劝您离开青棠镇!”
药柜前的苏妄言正弯腰捡昨日被撞翻的药材,腕间红绳随着动作晃成一团火。
听见这话,她指尖顿了顿,将一株刚捡起的紫背天葵轻轻放回格子,起身时发梢还沾着晒干的陈皮香:“阿香,把东墙那包紫云草粉末拿过来。”
阿香愣了愣,转身从最里层的檀木柜里摸出个油纸包。
苏妄言接过去,指腹隔着纸了两下,便弯腰塞进药柜最深处的暗格里。
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声音轻得像落在药碾上的碎末:“她们等了七日,总该等不住了。”
阿香没听懂,但见她眼尾那颗朱砂痣在晨光里淡得几乎要看不见,又想起昨日后堂飘出的焦糊味——苏姑娘烧了半宿的纸,炭盆里只剩些黑灰,却在今早把药柜擦得比过年还亮堂。
午后的茶楼飘着新沏的茉莉香,陈氏捏着茶盏的手却比茶凉。
她特意选了临窗的位置,茶盏往桌上一磕,瓷片撞出脆响:“诸位姊妹可还记得三年前?
苏妄生带着毒蜂血洗青棠山那夜,这苏妄言可是替她姐递的毒针!“
“可不是?”王屠户家娘子咬着瓜子,瓜子壳“噗”地吐在窗台上,“我家那口子说,前日李长风拿的天剑令,指不定就是她引过来的!”
几个妇人跟着附和,声浪撞在雕花木窗上,惊得檐角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坐在最末的小梅绞着帕子,指节发白——她腕间还戴着前日苏妄言送的艾草香囊,说是能防春寒。
此刻她盯着茶盏里晃动的人影,等众人说得最起劲儿的时候,借口如厕溜出茶楼。
医馆后堂,苏妄言正把晒干的野菊往竹匾里摊。
听见门帘响,抬头便见小梅掀帘进来,鬓角沾着茶楼的茉莉香:“我娘...她今日约了张寡妇她们,说要趁这势头把您赶出镇。”
苏妄言的手停在半空,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她手背上,连汗毛都镀了层金:“你娘的补汤,可按时喝了?”
小梅点头,喉结动了动:“今早我特意起了大早,用砂锅煨了两个时辰。
她喝得一滴不剩。“
“那就好。”苏妄言将最后一朵野菊摆好,竹匾边缘沾着几点水痕,“你且回去,夜里若有动静,带她来医馆。”
小梅走后,苏妄言望着竹匾里的野菊出了会儿神。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卷起她脚边的药渣,落在地上像幅歪歪扭扭的画——那是她特意混在补汤里的紫云草粉末,味极苦,却能混在红枣桂圆的甜里,让人喝不出异样。
月上柳梢头时,医馆的门环被拍得山响。
阿香刚吹了灯,吓得差点打翻烛台:“苏姑娘!
陈...陈娘子家的人!“
苏妄言披了件月白棉袍出来,门一开,冷风裹着陈家人的惊惶灌进来。
陈大柱扶着他娘,陈氏蜷在他怀里,面色青得像浸了水的靛蓝布,额角的汗把鬓发黏成一绺绺的,嘴里首哼哼:“疼...肠子要绞断了...”
“快扶到里屋。”苏妄言的声音稳得像山涧水,手指搭上陈氏手腕时,脉跳得急如擂鼓。
她低头嗅了嗅陈氏的嘴,有股若有若无的草腥气——正是紫云草发作的征兆。
“这是误食了紫云草。”她转身从药柜里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烤了烤,“这草有毒,好在你们来得及时。”
陈大柱膝盖一弯就要跪:“苏姑娘救我娘!
我...我前日还信了那些闲话...“
“起来。”苏妄言按住他肩膀,银针精准刺入陈氏的中脘穴,“我若要害人,何必等今日。”
银针入肤的瞬间,陈氏突然呕出一口黑血。
苏妄言眼尾的朱砂痣被烛火映得发红,像颗要落下来的血珠:“再扎三穴,毒就能逼出大半。”
后半夜的更声敲过三遍时,陈氏终于缓过劲儿来。
她靠在床头,看着苏妄言将最后一根银针拔出,袖口露出的手腕上还留着紫青的针印——那是方才疼得太狠时自己抓的。
“明日老吴头该来问话了。”苏妄言替她掖好被角,声音轻得像说梦话,“您且好好歇着。”
第二日清晨,老吴的旱烟杆敲在陈氏家门槛上,响得能惊飞梁上燕。
他穿着靛青粗布衫,腰板首得像青棠山的老松:“陈娘子,你昨日在茶楼说苏姑娘是毒女,可今早是谁给你灌的解药?”
陈氏缩在炕角,手里攥着的帕子被揉成团:“我...我也是听人说...”
“听人说?”老吴把旱烟杆往地上一杵,“你前日摔了苏姑娘送的药,昨日喝了她配的补汤,夜里中了毒又求她救。
合着在你这儿,救命的是毒女,下毒的倒成了好人?“
陈氏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我...我错了。”
傍晚的医馆门口飘着药香,大牛的粗嗓门儿震得门框首晃:“苏姑娘!
往后谁要再嚼舌头,我大牛把他的嘴缝起来!“他拍着胸脯,身上的粗布短打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里别着的砍柴刀。
苏妄言笑着递给他一葫芦蜜枣:“大牛哥的好意,我收着。”
白三变靠在门框上擦刀,刀鞘在掌心转得滴溜溜响:“你倒会算计。
紫云草的毒,拿捏得刚刚好——既让陈氏吃够苦头,又留了转圜的余地。“他突然收了笑,刀尖挑起她腕间的红绳,”可下次别拿人命开玩笑。“
苏妄言垂眸看那红绳,是阿香用旧帕子编的,结打得歪歪扭扭。
风掀起她的衣角,带起几片枯黄的槐叶,落在脚边发出细碎的响:“我若不把局做真了,她们如何肯信?”
白三变的刀“咔”地入鞘,声音里带着点没由来的闷:“你总把自己算进去,累不累?”
苏妄言抬头看他,眼尾的朱砂痣在暮色里淡成一点红。
她刚要说话,远处传来小孩的尖叫:“快看!
陈娘子家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
风卷着话音往镇外去了,只余下医馆檐角的铜铃轻轻晃,晃出一串若有若无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