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卷着残雪灌进医馆时,白三变掀门帘的动作带起一阵冷意。
他肩头的雪水顺着粗布短打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深色的圆斑,却顾不上擦,只把腰间酒葫芦往桌上一墩:“李长风在途中醒了。”
苏妄言正在整理药柜,竹筛里的晒干的紫苏叶被风掀得簌簌响。
她指尖顿在“防风”的陶瓮上,侧头时发尾扫过靛蓝布裙:“挣扎了?”
“怪了。”白三变扯下裹头的粗布巾,甩了甩上面的雪,“那小子睁眼看了看马夫,又摸了摸自己被绑的手,反而松了口气——跟我在山道上蹲点时见着的那些被官府拿住的毛贼一个德行,就差没给押送的差爷作揖了。”他屈指敲了敲桌面,“看来是真信了咱们说的,以为自个儿落进赵捕头手里了。”
苏妄言把最后一把紫苏叶收进瓮里,转身时袖中滑出张纸。
她捏着纸角推过去,纸边还带着墨香:“把这个给赵捕头看。”
白三变凑近一瞧,是张通缉令,上头画着个戴斗笠的女子,题着“毒心罗刹余孽,杀人越货”。
他挑眉:“假的?”
“半真半假。”苏妄言指尖点在画像的眼角,“原主确实在边境犯过事,但这字迹——”她指甲轻轻刮过“余孽”二字,“是照着天剑门内门弟子的笔锋摹的。赵捕头查了十年案,该看出这是有人借刀杀人。”她忽然笑了,眼尾弯成月牙,“他越疑惑,就越会盯着天剑门的动静。”
白三变盯着她的笑,后颈又泛起那日看马车时的凉意。
他抓起通缉令往怀里一塞,酒葫芦往腰间一挂:“成,我这就去衙门——你自个儿小心,别又往炭盆里塞什么要紧东西。”
门帘“啪”地落下,雪粒打在窗纸上的声音忽然清晰起来。
苏妄言望着被风吹得摇晃的烛芯,伸手拢了拢袖口。
她知道,从李长风睁眼的那一刻起,所有的线就开始抽紧了——天剑门的人跟着马车,李长风以为自己安全,赵捕头拿到假通缉令,老杜在衙门里翻案卷……这些线头最终会在某个节点绞成一团。
次日清晨,窗纸上的雪光渐亮时,赵捕头的官靴声就响在了医馆外。
他推开门时带进来股冷铁味,腰间的捕快腰牌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
“苏姑娘。”他把手里的信往桌上一放,指节因攥得太紧泛着青白,“昨日白三变送来的通缉令,和我们在驿站截的密信……”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密信里说‘毒女余孽藏青棠’,可这通缉令上的画像……”
苏妄言俯身看信,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
她指尖划过信纸上的墨痕,忽然“呀”了一声:“这字迹好眼熟!”她抬头时眼里带着惊色,“上个月张屠户家丢了猪,我帮着写状子,他儿子抄的时候也是这样,急得笔都戳破纸——这信怕不是仓促写的?”
赵捕头凑过去,果然见信末有处墨点晕开,像被急汗浸过。
他摸着下巴:“这么说,是有人故意引我们查‘毒女’?可原主苏妄生早死了……”
“赵大哥。”苏妄言从药柜里取出个纸包,推到他手边,“我新配的安神方,夜里总听见你们衙门的梆子声——怕是有人睡不安稳?”
一首缩在门角的老杜突然首起腰。
他本是个木讷的幕僚,此时却像只突然竖耳的老狗,目光从苏妄言的指尖移到纸包上:“苏姑娘在担心什么?”
苏妄言抬头时,晨光正好漫过她的眉梢。
她笑得温软:“我能担心什么?不过是个给人扎针抓药的大夫罢了。”她转身去倒茶,袖口滑下寸许,腕间红绳若隐若现——那是前日白三变在集市上硬塞给她的,说“镇邪”。
老杜没接茶。
他盯着那个纸包,指腹轻轻着包药的桑皮纸。
纸角有折痕,像是被反复展开又合上——这药方,怕不是只给“夜不能寐之人”的。
午后的阳光把青棠镇的积雪晒得发软。
李长风被押着走过青石板路时,靴底沾了泥。
他抬头望了眼驿站的木牌,又回头看了看远处的医馆。
那里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靛蓝裙角——是苏姑娘。
“谢……”他刚开口,就被差役推了把。
他闭了嘴,喉结动了动,把“谢”字咽回肚子里。
他知道,若不是那日在林子里晕过去前撞进医馆,若不是苏姑娘给的药,他早被天剑门的人灭口了。
此时的苏妄言正蹲在医馆屋顶。
她扶着青瓦站起身,远处官道上的烟尘像条黄蛇,正蜿蜒着往镇里爬。
那是刑部的人来接李长风了,可烟尘里还裹着别的——她眯起眼,看见几抹藏青的衣角闪过,是天剑门的制式。
“要来了。”她轻声说,风灌进喉咙,把话撕成碎片。
深夜,医馆后堂的炭盆烧得噼啪响。
苏妄言把李长风用过的药碗、换下来的带血帕子,还有半张没烧完的密信残页,全丢进火里。
火光映得她眼尾发红,像落了颗朱砂痣。
最后,她从袖中摸出枚青铜令牌。
令牌上刻着“天剑”二字,边缘有磕碰的痕迹——是李长风昏迷时从他怀里摸的。
她把令牌放进个粗布口袋,系上根红绳,挂在窗棂上。
风一吹,令牌撞着窗纸,发出“嗒嗒”的轻响,像有人在敲摩斯密码。
“该醒了。”她对着令牌轻声说。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月光漫过屋顶,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像道蜷缩的蛇。
远处山林里,几棵老松突然晃动起来,积雪簌簌落了满地——有什么东西,正踩着没膝的雪,往青棠镇的方向来。
更远处,城南驿站的方向,飘来缕极淡的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