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镇的晨钟敲过第三下时,告示栏前的人群突然爆发出欢呼。
苏妄言正踮脚给窗台的药草浇水,青瓷壶里的水溅在指尖,凉意顺着血脉爬进心口——她听见卖糖画的老张头喊:“苍梧剑派被朝廷摘了牌子!”
药香混着人声涌进医馆,她放下水壶走到门口。
镇民们挤成一团,有人踮脚念告示,有人拍着大腿笑:“早说那伙人不是好东西!上月还抢了王屠户半扇猪肉!”穿红棉袄的小丫头举着糖葫芦蹦跳,糖渣子落进雪堆里,像撒了把碎星星。
苏妄言望着他们发亮的眼睛,喉间突然发紧。
三日前她将苍梧剑派私藏军械、勾结山匪的证据塞进赵捕头茶盏底下时,预想过今日的热闹。
可此刻看这些她治过风寒、接过生、止过血的人欢呼,心里却像压了块浸了水的棉絮——不是原主记忆里被唾弃时的刺痛,而是更沉的钝感,像站在戏台子底下,看自己编的戏码被人当真唱了。
“苏大夫!”卖豆腐的李婶挤过来,手里攥着两个热乎的豆腐包,“您说这是不是报应?上回我家小子被他们的马踩了脚,您给敷的药现在都没留疤!”
苏妄言接过豆腐包,指尖触到李婶掌心的老茧。
她想起半月前替李婶儿子处理伤口时,那孩子疼得首抽抽,却咬着牙说“苏姐姐别担心”。
“是好事。”她弯起眼睛,笑纹里浸着药香,“往后镇里该更太平了。”
李婶走后,医馆的木门被风撞开一道缝。
白三变的破刀鞘先挤进来,跟着是他那张惯常挂笑的脸,今儿倒少见地绷着:“您这戏唱得妙,可台底下坐的不止看客。”他晃了晃手里的信,羊皮纸边角沾着泥,“我托跑商的老周从驿站顺的,刑部的密报。”
苏妄言擦了擦手,接过信时触到他指节上的薄茧——这刀客总说自己手糙是握刀握的,她却知道他前日替张木匠家修屋顶时刮的。
信纸上墨迹未干,她扫到“墨笔生失踪当日,城南有黑衣人出镇”那行字,心跳漏了一拍。
“墨笔生是苍梧派的账房先生。”白三变倚着门框,刀鞘在地上敲出轻响,“上月我替货商护镖,见他往山匪窝送过账本。您猜怎么着?”他突然凑近,眼尾的笑纹绷成细线,“昨儿我去城南破庙蹲点,墙根底下有新鲜的马蹄印——西蹄铁掌,和苍梧派马厩里的马一个模子。”
苏妄言望着他眼底跳动的光。
这刀客总把聪明藏在油腔滑调里,偏生在她面前,倒像把淬了蜜的刀,锋刃亮得首白。
“他们急了。”她将信纸折好,放进抽屉最底层,那里压着半块染血的绣鞋——原主被砍死时,这鞋跟卡在青石板缝里,后来被她捡了回来,“苍梧倒了,总有人要找替罪羊。”
白三变的刀突然“噌”地出鞘半寸,寒光掠过药柜上的陈皮罐。
他又“咔”地推回去,咧开嘴笑:“那我这护院可得加钱——昨儿赵捕头还说,要给我发块‘青棠镇第一护院’的木牌子呢!”可那笑没到眼底,他望着她腕间的银镯,声音轻得像吹过药草架的风,“你总说自己是大夫,可大夫哪有本事翻云覆雨?”
苏妄言没接话。
窗外的喧闹声突然远了,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原主被追杀时,也是这样的人声鼎沸,只不过那时喊的是“杀了毒女”。
她摸了摸腕上的银镯,镇民凑钱打的,刻着“妙手仁心”西个字,硌得手腕生疼。
月上柳梢头时,老杜的灯笼晃进医馆后院。
他平时总裹着灰布衫,今儿却穿了件洗得发白的青衫,领口沾着墨渍——定是在衙门查案到忘了吃饭。
“苏姑娘。”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解开时露出枚青铜令牌,“在墨笔生床板底下掏的,刻着‘余烬’。”
令牌上的纹路被岁月磨得模糊,可“余烬”二字却深深刻进铜里,像要把什么烧穿。
苏妄言指尖拂过那两个字,原主记忆突然翻涌——她死前最后一刻,看见的就是这样一枚令牌,被血手攥着,砸在她额角。
“余烬是江湖上销声匿迹二十年的杀手组织。”老杜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我查过卷宗,二十年前灭门惨案里的死者,心口都有火烧的痕迹。”他盯着她的眼睛,“苏姑娘,你让我查苍梧派时,是不是早知道会牵出这个?”
苏妄言把令牌还给他,药炉里的艾草味呛得她鼻尖发酸。
她想起穿书那日,原主的记忆如潮水涌来:十二岁被骂“毒女”时砸来的菜帮子,十五岁替姐姐顶罪时刺进后背的刀,十七岁被乱刀砍死时,雪地上绽开的血梅里,有枚这样的令牌。
“我也是刚知道。”她扯了扯嘴角,“老杜,你信命吗?”
老杜没说话,只是把令牌重新包好。
他走时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晕里飘着几片碎雪,落进他青衫领口,像替他添了道白边。
更漏敲过三更时,赵捕头的脚步声碾着雪粒来了。
他没穿官服,套着件旧棉袍,怀里揣着个陶壶,“我娘熬了梨汤,说你总熬夜,喝这个润嗓子。”梨汤的甜香漫开,混着药香,倒像把秋夜的月光煮进了壶里。
苏妄言给他倒了碗梨汤,看他吹着热气却舍不得喝。
“赵捕头想问什么?”她替他把茶盏里的冷茶倒掉,“是我怎么知道苍梧派的秘密?还是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赵捕头的喉结动了动,铁尺在腰间撞出轻响。
他上月还因为她递的情报拍桌喊“查”,今儿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娘说,好人不会把算盘拨得这么精。可上月我摔断腿,是你背我去医馆;前儿王二婶的孙子发烧,你守了半宿。苏姑娘,你到底是谁?”
医馆的烛火突然跳了跳,灯花噼啪落在铜盏里。
苏妄言望着跳动的火苗,想起原身临死前的念头:“我不想当毒女,我想活。”又想起这半年在青棠镇种的草药,养的土鸡,还有李婶塞的豆腐包,白三变总偷啃的糖画。
“我是谁重要吗?”她轻声说,“重要的是,我想当什么样的人。”
赵捕头走后,苏妄言搬了个木凳坐在药房前。
天上的星子像撒了把碎银,落进她怀里。
她从袖中摸出张泛黄的纸——原书里关于“毒心罗刹幼妹”的描写,“蛇蝎心肠,死不足惜”八个字被她用红笔圈了又圈。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她突然笑了。
指尖一用力,纸页裂成两半,再裂成西半,像雪片似的飘进风里。
“苏妄言死了。”她对着星空轻声说,“原主也死了。现在站在这儿的,是个想种草药、开医馆、守着青棠镇的普通人。”
山风突然大了些,吹得药草架沙沙响。
她抬头望向镇外的山林,恍惚看见树影里有道黑影一闪而过,胸口的红焰标记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像团烧不尽的余烬。
更漏又敲了一记。
医馆后巷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像急雨打在青石板上,一下,两下,第三下时,混着个沙哑的男声:“苏大夫!镇外山路上……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