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摔药杵的动静惊醒了梁上的雀儿。
“昨日王婶子来抓安胎药,我递药包时她指尖首抖,今天干脆让小儿子在门外喊——‘毒女的药要人命’!”帮工姑娘眼眶泛红,粗布围裙上沾着半片碎甘草,“您瞧这药柜,从前总有人扒着玻璃看您配药,现在连门槛都没人跨!”
苏妄言正低头整理当归,闻言动作微顿。
她伸手接住阿香砸过来的药杵,木质表面还带着姑娘掌心的温度:“阿香,去把后堂那坛蜜饯端来。”
“您还顾得上吃甜嘴?”阿香跺脚,发辫上的红绳跟着晃,“他们说您用忘忧草害人!
说您给老杜下的茯神是迷魂药!“
“那坛蜜饯是张屠户家小女儿送的。”苏妄言把当归按进陶罐,指腹蹭过罐口的朱漆,“她上个月摔破了膝盖,我给她敷的金疮药。”她抬头时眼尾弯成月牙,“小孩子的糖最甜,大人的糖...要慢慢熬。”
阿香的抽噎卡在喉咙里。
她望着那抹温和的笑意,突然想起前日替苏妄言晒药时,看见她蹲在院角埋什么——是被撕碎的“毒心罗刹之妹”通缉令,碎片里还裹着株干枯的曼陀罗。
“叮铃——”
门帘被风卷起,带进来股热乎的肉香。
白三变晃着布袋子跨进来,刀鞘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镇东头刘娘子的布庄今儿个可热闹了,说咱们小医馆的药是‘穿肠毒’,我顺道买了笼蟹粉包,香得能馋哭狗!”
他把布袋子往桌上一墩,热气立刻裹着姜葱味漫开。
苏妄言伸手去接,却被他故意抬高半寸:“先说好,我买的是给救命恩人的,要是苏小娘子真是毒女——”
“那你早该七窍流血了。”苏妄言踮脚抢过袋子,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薄茧,“上回你被马蜂蛰成猪头,是谁用半边莲给你消肿的?”
白三变突然收了嬉皮笑脸。
他望着她掰包子的动作,月光似的白面皮被热气熏得泛红,突然伸手按住她沾着糖霜的手背:“他们说你是罗刹妹,说你勾结万剑门...你信吗?”
“我信什么?”苏妄言咬了口包子,甜汁顺着嘴角淌,她用舌尖舔了舔,“信他们说我是恶人?
还是信他们其实怕我是恶人?“
白三变的拇指蹭过她手背上的淡疤——那是前日替他处理刀伤时被药碾子硌的。
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江湖人说的“笑面刀”原来都是假的,真正的刀藏在这双总在拨弄药草的手里,割开的不是血肉,是人心的缝。
“苏小娘子...”他声音放软,像哄受了惊的猫,“要是真闹大了,我这把刀——”
“叮!”
铜铃骤响,惊得两人同时转头。
赵捕头的官靴碾过门槛,腰间铁尺撞在木柱上,震得梁上积灰簌簌往下掉。
他手按刀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顿了顿,又扫过药柜上的“悬壶济世”匾:“苏姑娘,借一步说话。”
白三变刚要起身,被苏妄言用膝盖轻轻顶了回去。
她理了理衣襟,发间珠花在烛火下泛着幽光:“阿香,给赵捕头看座。
白大哥,把剩下的包子热一热——赵捕头走了这么远路,该饿了。“
赵捕头的腰板没松。
他从怀里掏出张黄纸,边沿还沾着朱砂印泥,摊开时发出脆响:“朝廷收到线报,说‘毒心罗刹’苏妄生的胞妹藏在青棠镇。”他盯着苏妄言的眼睛,“苏姑娘,你如何解释?”
药香混着包子的热气漫上来。
苏妄言起身时带翻了个药罐,陈皮“哗啦啦”滚了满地。
她蹲下去捡,珠花垂在脸侧,遮住了表情:“赵捕头可记得上个月,西市粮铺着火?”
“记得。”赵捕头皱眉,“你带着阿香背了三桶水去,还说‘救人比救火急’。”
“那是我第一次见您。”苏妄言把陈皮放回罐里,指尖沾着橙红色的油,“您蹲在焦黑的梁木下,给哭哑的小粮商擦眼泪,说‘天塌了有官差扛’。”她抬头时眼尾亮晶晶的,“您这样的人,会信一张没头没尾的通缉令,还是信自己亲眼见的?”
她从袖中摸出张药方,墨迹未干,还带着墨香:“这是我新配的止血方,用三七、血竭、白及...您若不信我,拿去药铺验验。”她把药方推过去,“青棠镇刚缓过春荒,您比谁都清楚,经不起一场‘抓罗刹妹’的风波。”
赵捕头的手指在通缉令上敲了三下。
他突然弯腰捡起地上的陈皮,放在鼻端嗅了嗅:“确实是三年陈的。”他把药方收进怀里,起身时官服带起一阵风,“我信自己的眼睛。”走到门口又停住,“但您最好真如表面这般...无害。”
门帘落下时,白三变的刀鞘“当啷”砸在地上。
他盯着苏妄言发顶的珠花,那珠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滴冻住的泪:“你早就算到赵捕头会来?”
“他若不来,才奇怪。”苏妄言坐回凳上,掰了半块包子塞进他嘴里,“朝廷的线报,万剑门的暗探,镇民的恐慌...这些线头缠在一起,总得有人理一理。”她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把窗纸染成青灰色,“你说他们为什么怕我?”
“因为谣言?”
“因为他们需要一个‘恶人’来解释生活里的不安。”苏妄言的手指无意识着药柜上的锁,“春荒时饿死人,他们怪天灾;粮铺失火,他们怪灶王爷;现在有江湖事搅进来...总得有个活的、能指着骂的恶人。”
白三变突然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像埋在雪堆里的药根:“那你呢?
你怕吗?“
“原主就是这么死的。”苏妄言轻声说,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被骂作毒女,被泼粪,被石头砸...最后跳了枯井。”她抽回手,从药柜最上层摸出枚铜令牌,边缘刻着扭曲的曼陀罗花,“这是我在原主旧衣里找到的,罗刹门的信物。”
烛火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他们想让我重蹈覆辙,那就别怪我...先把这潭水搅浑。”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猫爪踩着青瓦。
白三变的刀己经出鞘三寸,又慢慢收了回去。
他望着门框上晃动的影子,喉结动了动:“我...我去看看后墙的狗洞是不是又被野猫扒开了。”
“白三变。”苏妄言的声音像根细线,缠住他的脚步,“这次你打算站哪边?”
影子在门框上顿了顿。
夜风灌进来,吹得烛火左右摇晃,把那道身影的轮廓撕成碎片。
白三变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带着点哑:“我站...有包子香的那边。”
苏妄言望着空了的包子袋笑了。
她把罗刹令重新锁进木匣,铜锁“咔嗒”一声,像颗心落了地。
窗外传来更清晰的脚步声,这次是人的,带着点拖沓的旧皮靴声——
是墨笔生的琵琶弦。
她望着窗纸上渐浓的夜色,轻声道:“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