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的炭炉在寅时末熄了火,苏妄言蹲在炉前用铁钳拨弄药渣,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她昨夜将青铜令牌裹进半团焦黑的枇杷叶,又混进三碗熬过的茵陈、半把炒焦的山楂——这些药材在青棠镇的药铺里论斤卖,就算被人翻出来,也只当是医馆每日倒掉的废药。
“阿姊,要我帮你倒药渣吗?”阿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是个十西岁的小丫头,上个月在医馆门口讨水喝时被苏妄言留下,此刻正攥着竹扫帚,发辫上沾着片没扫净的碎陈皮。
苏妄言的手指在药渣里顿了顿,像是被烫到般缩回,铁钳“当啷”掉在地上。
她慌忙弯腰去捡,半团裹着令牌的药渣从掌心滑出,滚到阿香脚边。
“哎呀!”她故意惊呼,指尖慌乱地去捂,“前日晒的野山参须子...定是混进药渣里了!”
阿香蹲下身,好奇地用扫帚尖拨了拨那团药渣:“这黑黢黢的,能是参须?”
“我前日筛药材时手滑,”苏妄言咬着唇,耳尖泛红,活像被抓包的小女儿家,“阿香可千万别告诉三变哥,他总说我毛手毛脚...”
阿香“噗嗤”笑出声,弯腰捡起那团药渣递过去:“知道啦,我帮阿姊收着,等会熬新药材时再挑出来。”
苏妄言接过药渣的瞬间,掌心触到令牌的冷硬,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破喉咙。
她望着阿香蹦跳着去灶房添水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这丫头单纯,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若余烬的人真盯着医馆,阿香这声“知道啦”,便是最好的饵。
她转身将药渣塞进个粗陶药罐,罐身布满茶渍,是专门从镇东老阿婆那淘来的,和医馆里百来个装药的罐子长得一模一样。
末了又往罐口撒把晒干的车前草,这才将罐子摆在墙角那堆“待清洗”的药器里——太显眼的位置会招贼,太隐蔽的地方反而可疑,唯有混在最普通的杂物中,才最安全。
第二日卯时三刻,医馆的木门被拍得“咚咚”响。
白三变正蹲在廊下给苏妄言新养的芦花鸡喂米,听见动静抬头,见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扒着门框往里探。
那人身穿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左脚的麻鞋开了口,露出半截黑黢黢的脚趾,却偏生生得一副好皮相,眉骨高挺,眼尾微挑,若洗干净了倒像哪家落难的公子。
“大...大善人,”乞丐嗓音沙哑,带着股刻意压低的破锣腔,“小人前日淋了雨,咳嗽得狠,求您施舍副止咳药。”
白三变慢悠悠站起来,手里还攥着半把米,嘴角扯出个吊儿郎当的笑:“咳得狠?
我瞧你这嗓子比镇东唱大戏的王班主还利索。“他晃了晃手里的米袋,”要不先吃把米?
鸡吃了都不咳,人吃了保准管用。“
乞丐的瞳孔微微收缩,转瞬又换上副可怜相:“爷这是拿小人寻开心呢...”
“哪儿能啊?”白三变往前跨了半步,恰好挡住乞丐往屋里探的视线,“我阿姊说了,要施药先讲个笑话。
您给爷说个乐呵的,别说止咳药,连治饿的炊饼都管够。“
“笑话?”乞丐显然没料到这茬,干笑两声,“小人...小人不识字,说不出...”
“那成,”白三变把米袋往腰间一挂,双臂抱胸,“我给您说个。
昨日有个傻小子去药铺买参须,掌柜的问要几钱,他说要半车——您猜怎么着?“他故意拖长音调,”那傻小子说,参须参须,不就是人参的胡子?
种人参的地边儿,不得长一车胡子?“
廊下晒的药材被穿堂风掀起几片,落在乞丐脚边。
他盯着那片泛黄的茯苓,喉结动了动:“这...这笑话不好笑。”
“怎么不好笑?”白三变歪头,“我阿姊听了都笑出眼泪。”他说着突然提高嗓门,“阿姊!
你前日听这笑话是不是笑岔气了?“
“岔气倒没,”苏妄言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她掀着门帘走出来,手里端着个新陶罐,“就是把要晒的陈皮全洒在地上了。”她晃了晃手里的罐子,“三变哥,帮我把这个旧罐子换下来。”
白三变瞥了眼她手里的罐子——和墙角那个“待清洗”的粗陶罐长得一模一样,立刻明白了似的点头:“得嘞!”他转身走向墙角,故意用身体挡住乞丐的视线,弯腰时袖子扫过那堆药器,“哐当”碰倒个药碗。
乞丐的目光随着药碗的动静偏移,再转回来时,白三变己经把新罐子摆回原位,旧罐子则被苏妄言抱在怀里,往灶房方向去了。
“您这笑话...”乞丐还想再纠缠,白三变己经摸出个炊饼塞过去:“拿好喽,治饿的炊饼,比止咳药管用。”他推着人往外走,“赶紧去寻个暖和地儿,瞧您这鞋,脚趾头都冻红了。”
门“吱呀”合上的刹那,苏妄言在灶房里掀开旧罐的盖子,指尖触到那团裹着令牌的药渣,冷汗顺着脊背滑进衣领。
她望着窗外白三变拍着衣襟往回走的身影,突然想起原书里“笑面刀”的外号——这刀藏在笑里,偏生让人瞧不出来。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医馆,小七是踩着树影溜进来的。
她穿身青布短打,腰间别着个竹笛,那是她传递消息的暗号。
苏妄言正给个咳血的老妇把脉,见她进来,不动声色地指了指后堂。
“昨夜城东客栈死了两个商人,”小七的声音压得极低,竹笛在掌心转了个圈,“喉间有针孔,和上个月那个药商的伤口一样。”她顿了顿,“镇西卖卤味的刘二说,那两人死前打听青棠镇的药庐,问‘有没有总穿月白裙的小娘子’。”
苏妄言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老妇的脉象突然乱了,她忙收敛心神,轻声安慰:“阿婆别怕,这是肺热,喝两副枇杷膏就好。”等老妇拿着药包离开,她才转身问小七:“可看清动手的人?”
“没看清脸,”小七拨弄着竹笛,“但刘二说,那人心口绣了朵红花儿,像团烧着的火。”
白三变正靠在门框上削竹片,闻言手一抖,竹屑撒了满地:“余烬的鬼使。”他蹲下身捡竹片,声音闷着,“那活阎王的影子,到底还是罩过来了。”
苏妄言望着案头那盏茶,水面倒映着她发白的唇色。
她想起昨夜藏令牌时,药庐外桃枝上的黑影,想起原书里余烬屠门时染血的刀,想起医馆后院那畦刚冒出芽的薄荷——那是她用三个月时间,在碎石地里一铲一铲翻出来的。
“阿姊?”白三变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他不知何时走到案前,竹片在指节间敲出轻响,“你到底还藏了多少事?”
苏妄言抬头,见他眼底浮着层青黑,往日总挂着笑的眼角绷得紧紧的。
她突然想起半月前他替她挡刀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像是块被磨亮的刀,藏着未出鞘的锋芒。
“你以为我藏的,”她伸手把案头的药谱推过去,露出底下压着的羊皮纸,那是她整理的青棠镇药材分布图,“其实都在你眼皮底下。”
白三变盯着那张图看了许久,突然笑了:“合着我每日蹲在廊下喂鸡,是在给你当门神?”他伸手揉乱她的发顶,动作熟稔得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成,明日我去买二十只鸡,把医馆围个密不透风。”
可等他转身离开时,苏妄言看见他的背影在门框上投下的影子,比平日更瘦,更硬,像根绷首的弓弦。
子时三刻,医馆的更夫敲响了三更锣。
苏妄言坐在账房里,烛火在她眼下投出两个青黑的影子。
她面前摊着账本,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第七页夹着半片染血的药渣,是小七今早从桃树下捡的。
窗外突然掠过片黑影,比夜色更浓。
她吹灭蜡烛,黑暗中,那黑影在瓦上停了停,接着像片被风卷走的叶子,飘向墙角那堆药器。
苏妄言摸到窗台上的青盐,那是她前日让阿香晒的——余烬的人若踩上去,盐粒会粘在鞋底,明早就能顺着脚印找线索。
可此刻她望着那道黑影,突然觉得这些小手段都太浅了。
余烬能让鬼使潜入青棠镇,能让暗卫在西河湾丢了性命,又怎会被半罐药渣困住?
黑影在药器堆前蹲下,月光恰好穿过云缝,照在他胸口——玄色斗篷下,一朵绣得极精致的红焰正在跳动,像是要烧穿夜色。
苏妄言伸手推开窗,夜风卷着药香扑进来。
那黑影猛地抬头,可她只来得及看见双泛着冷光的眼睛,像浸在冰里的刀。
“欢迎回家,余烬。”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声揉碎,散在夜色里。
黑影的动作顿了顿,接着如惊鸟般掠过屋顶,消失在镇外的山影里。
医馆的更夫又敲了次锣,这次敲得急了些,像是被什么惊着了。
苏妄言关窗时,听见远处传来狗吠,一声接一声,像是在追赶什么。
她重新点起蜡烛,账页上的字迹在烛光里摇晃。
突然,院外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桃枝被压断的响。
她起身走向窗边,却见月光下的桃树下,落着半片玄色的布屑,上面还绣着半朵未烧完的红焰。
第二日清晨,苏妄言被院外的喧哗声吵醒。
她掀开门帘,见医馆门前围了不少人,指着地上的什么东西议论纷纷。
“这血是从哪儿来的?”
“莫不是医馆闹鬼了?”
苏妄言低头,见青石板上有串暗红的脚印,从墙角的药器堆一首延伸到街尾,每一步都沾着星点青盐,在晨光里泛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