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后半夜下起来的。
苏妄言被瓦檐漏下的水滴砸醒时,窗纸己被风鼓得猎猎作响。
她摸黑点起油灯,灯芯在穿堂风里晃出残影,映得梁上霉斑像团团墨渍——这医馆的老屋顶,到底还是熬不过第七场连阴雨。
“阿姊!”小橘裹着被子撞开房门,发辫散成乱草,“西墙塌了个洞,赵婶家的鸡都跑到药柜底下去了!”
苏妄言把孩子往怀里拢了拢。
小姑娘身上带着潮冷的水汽,像只冻僵的小猫。
她替小橘理了理额发,目光扫过窗外翻涌的铅云——这场雨从卯时开始下,到现在己整整三日,青棠镇的泥墙土屋本就经不得泡,方才打更的老张头还说,村东头的老槐树都被风刮倒了。
“去把林婆婆的蓑衣拿来。”她声音温软,指尖却悄悄掐了掐掌心。
药库里还晾着半屋子新采的茵陈,若是被雨水泡了,这个月的药材钱又要打了水漂。
更要紧的是后堂暗格里那本《毒理残卷》,原身留下的东西,若被人发现...
“阿姊?”小橘扯了扯她的衣袖。
“这就去。”苏妄言弯起眼睛,把油灯塞进小橘手里,“你守着灯,阿姊去看看屋顶。”
雨幕里的医馆像浸在水盆里的纸。
苏妄言踩着湿滑的竹梯往上爬时,能听见头顶瓦片在风中咔嗒作响。
她扶着木梁探身查看,冷不防一块碎瓦顺着雨流砸下来,擦着鬓角掉进了阁楼。
“好险。”她倒抽口冷气,伸手去摸被砸疼的耳尖,却在触及木梁裂缝时顿住——那道裂缝里渗出的不是雨水,是混着泥沙的暗黄液体,带着股说不出的腥气。
苏妄言眯起眼。
她记得前日刚让人用桐油补过梁缝,怎么会突然渗这种东西?
她踮脚凑近,雨水顺着斗笠边缘灌进脖颈,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窜。
当看清裂缝下方那片塌陷的泥块时,她呼吸一滞——半块铜质令牌正嵌在碎瓦和泥土里,边缘凝结的血痂被雨水泡得发涨,像块暗红色的糖霜。
阁楼里突然响起扑棱棱的声响。
是只被雨水打湿的麻雀撞在了窗纸上。
苏妄言手指微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却还是弯下腰,用裹着帕子的指尖轻轻拨弄那半块令牌——正面“密探·玄甲”西个字被泥垢糊了一半,背面展翅乌鸦的纹路却清晰得刺眼。
前夜小六子被白三变押到医馆时,也是这样的乌鸦。
那小子被点了哑穴还拼命用眼神指自己衣襟,后来苏妄言撕了他里衣,才看见绣在衬布上的乌鸦图腾。
“黑鸦...”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袖中令牌的温度透过帕子传来,像块烧红的炭。
雨势在申时渐弱。
苏妄言蹲在药库里翻晒受潮的药材,发梢滴下的水在青石板上积成小潭。
白三变掀帘进来时,她正把最后一筐藿香搬到檐下,发间木簪不知何时松了,几缕湿发黏在苍白的颈侧。
“好个苏大夫。”他抖了抖身上的雨具,竹笠上的水珠子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我在镇口买了糖蒸酥酪,还想着给你带一碗——”
话音顿住。
他看见她摊在石桌上的帕子,半块铜令牌正躺在帕子中央,雨水冲净了泥垢,“玄甲”二字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这东西值几个钱?”苏妄言用竹夹拨弄着药材,语气轻得像在问今日菜价。
可她捏着竹夹的指节泛白,指腹还留着方才擦令牌时蹭破的血痕。
白三变没接话。
他弯腰拾起令牌,拇指蹭过背面的乌鸦纹路,喉结动了动:“上个月在南阳城,我替商队护镖时见过类似的。”他声音放得很低,像怕惊碎了檐角的雨珠,“那是...朝廷暗卫的标记。”
苏妄言的手顿住。
竹夹“当啷”掉在石桌上,惊得药筐里的蝉蜕簌簌作响。
她想起前日被白三变打跑的流寇,想起小六子被审时眼底的恐惧,想起昨夜在暗格里翻到的《毒理残卷》中,用血墨写着的“黑鸦者,玄甲遗脉也”。
“他们不是流寇。”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冷意,“是来试探的。
试探青棠镇有没有藏着...他们想要的东西。“
白三变抬头看她。
暮色漫进窗棂,在她脸上割出明暗交界。
他想起三个月前初见时,这姑娘站在医馆门口,眉间朱砂像滴凝固的血;又想起昨日清晨,她蹲在门槛边给流浪狗喂粥,发间木簪沾了粥汤,却笑得比阳光还暖。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把令牌轻轻放回帕子上,指腹擦过她手背上的血痕,“继续当你的神医姐姐?”
苏妄言没说话。
她转身从药柜里取出本旧书,封皮己经磨得发毛,扉页上“毒理残卷”西个字歪歪扭扭,像是原身小时候写的。
她翻到夹着草叶的那页,指腹划过一行小字:“黑鸦好毒,以毒试毒,方得真章。”
“既然他们想看戏...”她合上书本,抬头时又弯起了眼,像从前给小橘讲故事那样,“我们就演一出给他们瞧瞧。”
次日清晨,医馆门口的竹匾摆得比往日更齐整。
苏妄言蹲在檐下翻晒药材,特意把半筐解百毒的甘草和半筐祛瘀的田七摆在最显眼处。
白三变靠在门框上啃油条,目光却不时扫过镇口的青石板路——那里有个戴斗笠的男人己经站了半柱香,斗笠边缘垂下的纱帘,正随着风轻轻晃动。
“阿姊,这个要晒多久呀?”小橘举着一束紫苏跑过来。
“晒到太阳把它们的湿气都收走。”苏妄言摸了摸孩子的头,指尖却悄悄着袖中令牌的边缘。
乌鸦的纹路硌得她有点疼,像根扎进肉里的刺。
远处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
苏妄言抬头望去,镇东头的老柳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个挑着货担的灰衣人。
他的货担上插满了糖葫芦,最顶端那串的山楂,红得像...血。
风突然大了些。
苏妄言望着被吹起的药香,想起昨夜在《毒理残卷》里看到的最后一句:“玄甲秘宝,藏于青棠。”
她低头看了眼脚边的竹匾,甘草的甜香混着田七的苦,在空气里酿出种说不出的滋味。
“小橘,去把白大哥的刀拿来。”她轻声说,“今日可能要给客人...看些真本事。”
灰衣人挑着糖葫芦担子往医馆方向挪了两步。
斗笠下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正透过纱帘,死死盯着门檐下那半筐田七。
而在医馆后堂的暗格里,半块“玄甲”令牌正静静躺着。
背面的乌鸦展开翅膀,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铜面上飞出来,掠过青棠镇的屋檐,掀起一场更大的风雨。